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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的冬天,被一条龙凤斋收入麾下的花江年仅十六岁。

顺带一提,那年七月,我与德本美千代的独生女淳子结婚。

花江在升入高中后半年不到便辍学了,当时的她在好几个朋友家辗转借宿。

“用我们老一辈的话来说,就是小太妹吧。反正你一眼看去,就不像正经人家的小孩。而且你大概猜得到,这样的小姑娘未来会走上怎样的道路。这种小孩子我看得多了。”龙凤斋说道。

绢江的说法是:“在接连被爸爸和妈妈抛弃以后,花江念中学时候起变得非常叛逆,这我觉得也怪不了她。站在那孩子的立场上,她心里有怒气,有绝望,要是不叛逆,可不得要憋坏了吗?我当时也不清楚她有没有好好去学校上课,班主任老师在初中一年级期末时已经对她不管不顾了。还有好几次,我都是半夜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让我把她接回家。可是我带她回家以后,她会乖乖地把我煮的饭菜都吃了,把碗筷都洗好,然后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而且,她从来不问我要钱,我完全搞不懂她平常是靠什么过日子的。”

花江初中三年级时,一位资深男老师成了她的班主任,在他的热心劝导下,花江参加了中考。结果,花江升入一所只要报名任何人都能入学的私立高中,学费则由绢江负担。然而最后,花江没读几天就放弃了学业。

对照绢江的说法,我推测花江与龙凤斋是在她高中辍学两三个月后认识的。

彼时,龙凤斋每周有三天都在秋叶原百货公司现场促销。

二〇〇六年关门歇业的秋叶原百货公司曾经是现场促销的圣地,后来多位著名的购物专家都是从这里起家的。一条龙凤斋曾是当年鹤立鸡群的一位。

“每次我一登台,总能看到花江的身影。她站在最前排,很认真地听我讲解,当然讲解结束后她什么都不会买,一声不响地走了。看样子就像个普通的小太妹,来过两三次以后,我就对她有印象了。有段时间,她甚至一天来看我三四次。有时候我去外地巡演,偶尔也遇到过这种客人。但花江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并不多见。”

“登台”似乎是他们这一行的惯用语,指为现场围观的消费者讲解,销售商品。

花江说是龙凤斋将她收入麾下,实际上,是她主动想拜龙凤斋为师。

“有一天,最后一场登台结束后,我们在收拾东西,她突然走过来,说希望我能收她为徒。我问她几岁,她说二十岁。我说怎么可能,要做我的徒弟一定不可以说谎。接着她一口咬定自己没说谎,”龙凤斋笑着说道,“我们这一行靠的是三寸不烂之舌,略微有些添油加醋本属难免,但彻头彻尾的谎话却绝对要不得。我让她老实说自己究竟几岁,她问我,是不是只要她说真话我就答应收她为徒。”

龙凤斋并不打算跟这个不明来历的小姑娘讨价还价,但把她打发走后,第二天、第三天花江又不断地出现在龙凤斋面前。

“一个礼拜以后,我拿她没辙,就暂且收她在事务所里打打杂。我不了解她家的具体情况,但看得出来,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接着,龙凤斋允许花江在事务所留宿,从零开始传授她现场促销的本领。花江口中所谓的“关门弟子”似乎并非夸大其词。

“购物专家也分很多种的。例如说像小太保阿寅那样的促销风格,我们叫它卖气势。现在这种销售方法已经很少见了。其他还有诸如逗乐客人的卖搞笑,主打催泪的卖感动,销售药品草药时候的卖苦涩等等。不过,单凭这些小伎俩是无法成为一流的购物专家的。我们要做的,说到底是诚心诚意,用爱和热情介绍手中的产品,让聚集在现场的消费者接受我们的讲解,放心地把产品买回家,仅此而已。这种促销手法我们管它叫卖热诚,卖热诚可以说是每个购物专家的基本功,是最最根本的东西。一段时间接触下来,我发现花江有卖热诚的潜质。她这个人面皮很薄,话也说不清楚,词不达意的。但笨嘴拙舌之余,又给人一种拼尽全力的感觉,每次她一登台,周围总能酝酿出某种兴奋激昂的气息。然后,消费者们听了她的推介,不知不觉地就被这股兴奋劲儿带走了。要我说,她是天生做购物专家的料。”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

进入购物专家这一行三年后,花江已然独当一面,在巡回至名古屋某家购物中心时,她机缘巧合下与父亲彰宏重逢。当时她十九岁。自从小学四年级与父亲一别,这次再见已然过去九年。

花江的父亲彰宏早就与一同私奔的女子分手了。他年纪不过五十上下,但由于积年累月的颠沛生活,身子骨熬坏了。与独生女重逢前,还刚刚和照料他饮食起居的女子一刀两断。

据绢江所说,花江回到神保町的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自从开始从事购物专家这份工作,花江回到“清水屋洗衣店”二楼与外婆绢江同住。

“过了半个月左右,她告诉我,在名古屋见到她爸爸了。还说她爸爸肝不好,一直住院,如果我同意,希望把他接过来照顾。我听了大吃一惊。”

花江准备尽快把父亲接到东京来,彰宏本人则显得顾虑重重。

“自从得了病,那个人好像彻底变了样。对这个女儿他从来没有一丁点付出,现在怎么好意思回过头来要求女儿照顾他,这种事情简直要遭报应的,他起初坚决不肯。那会儿他在打弹珠的店里找了份差事,戒了酒也戒了女人,有生以来头一回自食其力过日子。你也知道,名古屋可是打弹珠的大本营。”

绢江似乎对把彰宏接来东京持反对意见。她女儿月江之所以下落不明,究其根本也是这个好色又没担待的男人惹的祸。绢江的态度较为冷淡也无可厚非,但毕竟花江与他血脉相连。

自此以后,花江每逢去日本中部地区出差,都会跑去跟父亲见面。她生日那天,还有一大束花和礼物从名古屋寄过来。

我这边,同样在二〇〇一年的一月,舜一出生了。

结婚第三年,翘首以盼的长子终于降生。淳子自不必说,头一回抱孙子的美千代也是喜不自胜。多少带有论功行赏的性质,同年六月,我被升任为销售总监,同时进入了董事会。以三十七岁的年纪就任董事,身为美千代女婿的我,日后继任德本产业的总经理已是板上钉钉。

彰宏的悔过自新似乎确有其事。

父女重逢一年后,二〇〇二年十一月,彰宏在工作的弹珠店吐血倒地。原因是老毛病胃溃疡恶化。

花江考虑到绢江不乐意跟彰宏住在同一屋檐下,便在涩谷为父亲单独租了一间公寓,亲自赶往名古屋,再次要求彰宏搬来东京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