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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架设在多摩河上的六乡桥,来到第一京浜与大师道的交汇处,我们穿过赛马场前十字路口后,左手边远远望见川崎赛马场的照明塔。

接着,我让中村把车停在宫本町十字路口附近。

轿车随即开始减速。

我看了眼手表,下午三点二十分。离开国际医疗研究中心附属医院将近一小时,途中稍微有点困,现在精神已经好多了。

纯也醒了么?医生说他今天应该能够恢复意识。

今天是气象台宣布的入梅的日子,预报整日有雨。走出医院,天上飘下绵绵细雨,快到多摩河时,斜阳淡淡独照,这边的雨似乎已经停了。窗外的行人几乎很少有撑伞的。

连续数日,接近盛夏的酷热天气暂时告一段落。

我坐起身,向车窗外眺望。

从第一京浜望出去的景象与二十八年前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与市内的主干道相似,大厦和公寓楼在道路两侧一字排开。

车子在十字路口左转后停下。

“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下车前我留下一句。

我对眼前的加油站以及远处高耸的公寓楼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年这条路左右两侧尽是一些小型住家以及廉价的出租屋。孩子们在这条狭窄的道路上玩耍,不时躲避驶入的车辆。我不太擅长跟别的孩子打交道,很少出来玩。放学后通常径直回家,去母亲独立经营的咖啡店帮忙,车站附近的那家餐厅“万福”开张后,我一手包办了所有杂务。店里没有客人的时段,我就自个儿做做功课、看看书。

我缓缓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公寓楼的尽头是一个三岔路口。我停下脚步。

虽然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迥然不同,但道路的形状却与二十八年前并无二致。

左边的道路通往赛马场的外围石墙,往右走则是法院、体育馆和税务局。继续笔直往前,则可以经由川崎站东出口,到达站前大道。

左右两侧属于榎町。前方包含赛马场在内的一大片区域则归入富士见。

我们曾经住过的出租屋也在富士见。只要继续直走五分钟就到了。

这里的道路没有拓宽,但经过重新铺设,看上去并不过时。左右两侧建筑都很新,特别是右侧的多层公寓鳞次栉比,形成一片颇具规模的小区。

没有任何景象足以勾起我的乡愁。

我继续往前走,似曾相识的建筑跃入眼帘。褐色的外墙斑驳褪色,这是一幢颇有年头的公寓楼。我放慢速度,在公寓面前停步张望。公寓的入口处是一片细长的停车场,停车场围墙很低,把隔壁的建筑衬得格外高大。公寓开间较窄,但纵深很大。

从停车场的出口处往左看,能够一眼望见川崎赛马场的观众席和照明设施。

就是这里……

我重新往脚下的土地看去。

我们一家三口,在父亲失踪后搬入的出租屋,就建在这个地方。眼前的这幢公寓我小时候的确见过,千真万确。

停车场深处一辆车都没有,我往里走。

当时的出租屋有两层,每层住着六户人家。我们的房间在二楼五号房。当这里被改为停车场后,我格外错愕于其占地面积居然如此逼仄。

在如此狭窄的空间之上,不仅仅是我们,十二户人家挤在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生活着。

两个十平米的房间,再加上七平米的厨房。这里比不上从前市政府附近的公寓,我却不觉得特别压抑。总是满脸疲倦,唉声叹气的父亲不见了,我和妹妹笃子反而感到某种解脱。

母亲在这里查出胃癌,在医院去世后,遗体又运回这里。我们无亲无故,在富士见居委会的帮助下,举办了简朴的葬礼。当时我高中一年级,笃子还在念初中一年级。

母亲死后一个多月,德本美千代突然来访,也是在这里。

对于无依无靠、惶惶不可终日的我们两兄妹来说,美千代宛如救世主一般。

笃子在巴厘岛失踪后,美千代立刻为我准备了去巴厘岛的机票。

“就算找不到她,你也千万不可以放弃。”她来成田机场送我时说。

直到笃子的遗体被人发现之前,她始终都用同样的话鼓励我:“我相信小笃一定在什么地方健健康康地生活着。你千万千万,不可以放弃。”

一年后,我带着笃子的遗骸回到日本,美千代一手包办了守夜、葬礼等仪式。她抚摸着笃子的棺材,低声念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她没少为笃子流眼泪。

“你要替小笃好好活下去,你要长命百岁,好好见证那孩子没机会看到的未来,然后,总有一天你们重新相聚,你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统统讲给她听。”美千代一边哭一边对我说。

现在想来,正是这句话,把我牢牢地拴在了这个世界上。

因此,对筒见花江的那句“师傅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有切身的体会。

我折回入口处,往旧公寓方向走了几米。在竖有P字标识的示意牌前停下,回过身目测与赛马场之间的距离。三十八年前那个元旦的早晨,笃子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马路上倒下。黑色轿车停在旁边,德本京介正蹲下来查看笃子的状况。

虽然右腿留有后遗症,笃子经过两次手术逐渐好了起来。为改善行走不便的缺陷,她开始寄希望于游泳,并在初高中入选游泳队。擅长游泳的她前往巴厘岛潜水。然而,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如果当年她不曾被车子撞到,是否不会醉心于游泳,也就不至于在巴厘岛海域溺水身亡了呢?

还有,德本京介在元旦清晨,为什么会经过这条道路呢?我记得母亲生前曾说,京介当时刚做完新年祭拜,是去拜川崎大师了 么?我曾经想向美千代求证,不知怎么竟忘了,直到最后也没能弄清楚。

三十八年前,小学二年级的女孩在这里被车撞倒,女孩长大后在南方海岛不幸离世,撞倒女孩的车主是德本产业创办人,车主死后,他的妻子来到这里照顾女孩和她哥哥,哥哥日后与车主妻子发生关系,还跟车主的女儿结了婚,女儿则用一场婚外恋,将丈夫亦即母亲的情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所有的一切,终有一天,会像我们曾经住过的出租屋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会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的母亲、笃子、京介、美千代、淳子、宇崎以及我自己,再过几十年,这些人曾经活过的证据也将不复存在。除了少数能在历史中镌刻名字的人以外,其他所有人最终都会被吞入深不见底的黑洞,连是否存在过都无从考证。

我在附近走了大约十五分钟。

我深切地体会到,二十八年的间隔是多么触目惊心。与山川草木无关的街市景象令人根本无从寄托思乡之情,连凭吊都找不到对象。长年居住的地方,如今对我来说,已然成为一片陌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