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婚礼和父亲那会唱歌的鸟儿(第4/6页)

“它很兴奋,”父亲说,“因为它的女朋友死了。”

鸟不停地叫,母亲和索菲亚什么也没说,站在柜台后面,店里没有顾客,她们有的是时间来看雨发呆。

“看它多高兴啊,跟过节似的,真是太棒了!”

我看着那只雄鸟,根本不像那只沉默良久的小鸟。

“另外一只呢?”

“那只雌鸟?”父亲说,“别提了,都已经是过去式了。快听,它唱起歌来像个冠军似的。”

“你把它埋起了吗?”

“它一直不开口,原来是因为不幸福,因为害怕,没准还抑郁呢。”

父亲说这话的样子仿佛是实现了一项发明,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项发明。他的命运似乎又跟小鸟联系起来,而这次鸟还活着。

“快,快唱,你再也不用伤心了。”

母亲突然轻声哭起来,虽然没发出什么声音。她背对着我,我没看见眼泪,却注意到索菲亚把手搭在了母亲的肩膀上。

父亲并没有意识到母亲和索菲亚的沉默,只顾着听鸟叫。那只鸟叫起来声音刺耳,而且还叫个不停,间歇的时间很短。唯一的好处是过一会儿就适应了,道理跟时钟的滴答声一样。可是到店里来喝咖啡的客人都快被吵疯了。

“它这是高兴的,”父亲解释道,“它的女朋友死了。”

有的客人觉得好笑,而有的听了直摇头。

有人说:“你应该在笼子外面套个罩子。”

父亲的回答是:“它受的罪已经够多了。”

最后还是卢卡把鸟笼子提到了二楼的厨房里。店里的客人是听不到鸟叫了,母亲却得整天看着它,听它叫,他们的卧室就在厨房旁边。

每次我经过店外,进去跟她聊天,她就开始抱怨:“早上五点钟就开始叫了,它一叫,爸爸就立刻从床上跳起来,让它接着叫。然后还跑到楼下,作为奖赏挖了一勺糖又上来。”小孩子们很喜欢把那种糖撒在冰激凌上,把它们叫作“彩糖”。妈妈,加些彩糖可以吗?有时候这个问题一天要问三百遍。

“要是店里没什么事情可做,他就立马跑上楼去听鸟叫。”

我心里想,母亲是觉得父亲对那只小鸟的关注糟,还是这雨天更糟?从气象预报来看,未来几天并不会有什么明显改善,这应该是数年来开市开得最差的一年了。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人不管天气好坏,都来买冰激凌吃。他们总说:“就算打着伞,也一样好吃。”又或者:“我们才不会因为这几滴雨影响了心情呢。”

这是鹿特丹人的个性,不过他们也一样期盼太阳的出现和漫长慵懒的白天。

索菲亚穿着一件玫红色的裙子,涂着玫红色的口红,辫子上的蝴蝶结也是玫红色的。她母亲是山里的美人,而她就是这个阴雨城市的美人。只见她对我微微笑了笑,不过却没有触及到我的内心。

卢卡在厨房里尝试新的口味,父亲在看鸟,我打算回公寓,拿一本诗集坐进刚买的二手沙发里。三个各忙各的。

几年后,我去参加马尔凯诗歌节,赤裸裸地躺在巴黎的一家旅馆里,看着玫红色的墙纸。洗完澡,盯着罂粟花的图案,这才发现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玫红色的。从地毯到窗帘,从被子到床头柜,从桌子到电话,再到天花板。叫我惊讶的是,我看见自己的龟头也成了玫红色的。那天,在寂寞的巴黎,我想起了索菲亚的裙子,解开了在忧郁的春天里纠结成一团的线。

我明白弟弟为什么试着用橄榄油做冰激凌了,为什么把哈密瓜和薄荷混合到一起,为什么直到深夜还在研究配方,为什么索菲亚有时候晚上十点半就躺在床上,白天又整天盯着深深的水洼。小孩子们穿着靴子在水洼里蹦来蹦去。

夏天终于来了,来得非常彻底,一切属于夏天的迹象都出现了:淡蓝色的天空,潮湿的毯子,短裙,漫长的白天,眨眼的星星,雀斑,黄蜂,冰雹,还有晒伤的鼻子。夏天仿佛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长了,急匆匆地释放出一片生机。

卖冰激凌的人常说:“宁可春天,也不要夏天生意不好。”天晚了,也有人在酒吧里说:“最好在冬天,别在夏天里喝醉。”

天暖了,各种新口味也问世了。开店以来,柜台里冰激凌的顺序第一次被打乱,有的客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在巧克力冰激凌旁边不再是覆盆子味的冰糕,而是无花果杏仁冰激凌。过了一个星期,覆盆子冰糕又回到了原先的位子,而巧克力味却被咖啡豆蔻味取代了。

“你这是要把所有顾客都赶走啊。”父亲对卢卡说。

“只要尝上一口,客人们就又全都回来了。”

“可是他们不敢尝啊,我都卖了四十多年冰激凌了,很了解我的客人。他们不喜欢惊喜,只想吃草莓味、香草味、芒果味和巧克力味的冰激凌。还有一些‘怪人’喜欢吃肉桂或者巧克力薄荷味的,不过就从来不喜欢奇怪的口味和奇怪的组合,就更别提那些在字典里才能找到的食材了。”

“他们可以免费试吃。”

“那可不行,”父亲说,“你怎么能把冰激凌白白送人呢?”

“我不是白白送人,只是让客人尝那些还没吃过的口味。”

“就不能开这个先例。荷兰人是怎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的话,他们会立刻要求把所有味道都尝个遍。一勺这个,一勺那个,没完没了。就跟超市里一样,那里也可以免费品尝,结果又什么都不买。这可是我亲眼看见的,顾客们推着小车径直奔向一个正在炒菜的女工作人员,都想尝一口。结果呢?味道怎么样?好吃吗?嗯?可是一到结账的柜台就只有面包、一盒牛奶和一斤豇豆。”

“你自己尝过了吗?”弟弟问,把勺子送到父亲嘴边,“是无花果杏仁冰激凌。”

“你要是让所有人都免费吃冰激凌,是要破产的,我们玩不起。我用了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这个店,可不是为了转手交给你以后没几个月就眼睁睁地看着它破产。”

“张嘴。”

弟弟把勺子送进了父亲的嘴里,像是在喂不愿意吃饭的小孩。

突然,父亲笑了起来,说:“真是太棒了,这味道,真是太好吃了。”

美味的冰激凌的消息如离弦的箭一般传遍了整个城市,人们纷纷前来围观品尝,一口下去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店门口排着长队,报纸上登了新闻,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店里,甚至还有特地从国外来的,店里还从来没这么忙过。

我也得排队,店外面也没有空位子了,现在是暑假,又是艳阳天。母亲们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孩子,有个小孩说:“我想吃草莓冰激凌加彩糖。”在我前后,两个小男孩声调不一地说:“妈妈,我们想吃巧克力冰激凌加彩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