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毛般的呼吸(第2/7页)

“你还在吗?”父亲问。

“在,索菲亚怎么样?”

“挺好的,她真是太棒了。对了,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卢卡呢?”

“在厨房里做冰激凌呢。”

也许孩子刚生下来,卢卡就又回到了厨房里。

那时候店里还没有无绳电话,我说:“我晚点打给他,他要做好多冰激凌,肯定很忙。”

“是啊,春天里冰激凌机器还没停过这么长时间呢。”

第二天我没有工作,跟国际诗歌节的组织方打了个招呼,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了门上。阳光透过窗帘的一条缝隙照了进来,灰尘在那道刺眼的光线里打转。我想到了索菲亚的手,其实不该去想她的手,该想的是那个睡在妈妈身边的小男孩。画面是那么平和,梦里出现了那天鹅绒般的子宫。今天索菲亚就可以回家了。她的双手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仿佛一部一再重播的电影。按摩油,缠绕的手指,波浪式的运动。卢卡也享受过这种快感吗?我试图把画面暂停下来,好看清那个从床头柜里拿出来的瓶子里还剩多少按摩油。真是太舒服了,九个月过去了,我还在想着当时的场景,还想要那双手。除了那双手,我别无所求,只是一种纯粹的欲望。

快十二点的时候,一把钥匙插进了锁里,门开了。是服务员,黑色的头发盘了起来,穿着一件白色的围裙。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门又啪的一声关上了。

直到后来,思念才向我袭来,是在我见过小古斯配之后。一到火车站,我就立刻赶到店里。那是五月里无云的一天,太阳高挂在空中。到店里时,我都被汗水浸湿了。母亲站在柜台后面,索菲亚在楼上,卢卡在厨房里,父亲在咖啡机后面。

“她在休息,”母亲说,“一会儿就下来。”

我摇了摇头,打算上楼去,很想看看那个孩子。

“让她再睡会儿。”父亲说。我经过他身边,直接上了楼。我上楼去睡索菲亚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说,而现在看我的眼神就跟我是个罪犯似的。

飞行途中一个年轻的母亲和一个宝宝坐在我前面,是个三个月大的小女孩。妈妈抱着她在过道里转悠,好哄她入睡,而她就只顾着看周围的乘客,也包括我。

我在很多地方都看到了小宝宝,在巴塞罗那,在机场检票柜台的队伍里,在荷兰史基浦机场。我突然希望索菲亚会出现在到达大厅里,手里抱着古斯配,站在捧着玫瑰、拿着气球的人群中。在荷兰,还从来没人来机场接过我呢。

古斯配很小,衣服很大,侧躺着睡着了,手臂摆在身体两侧,小拳头捏得紧紧的。终于见到了,我想把他抱起来,紧紧地拥进怀里。

索菲亚睁开了眼睛,仿佛还没完全醒来,轻声说:“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只见她穿着内裤躺在床上,毯子丢在一旁。阁楼里很热,她也就没穿衣服,没盖被子。见到我倒也没被吓一跳。

“我想见他。”

她面带微笑看着古斯配。我们一起看着他,看着那扁扁的耳朵,那柔软的小脸蛋。

“好看吧?”

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没能阻挡住,便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我猜他一会儿就醒了,”索菲亚说,“已经睡了两个小时了。”

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奇迹。就是这个小男孩在春天里让冰激凌机器停止了转动。瞧那小小的手和粉粉的手臂。

我弯下腰仔细看他的脸,那对眉毛就跟用画笔画出来的一样。一只小手微微动了一下,拳头松开了,不过还没醒来。绒毛般的呼吸,正如怡达·赫尔哈德在诗里写的一般,轻轻地一上一下,几乎察觉不到。

索菲亚也侧身躺着,面对着宝宝,说:“我再休息一会儿。”

“要我出去吗?”

她摇了摇头。

“那我再待一会儿。”

她嗯了一声。

这时我才闻到怡达的那首小诗里的味道:蜂蜜的香味,新鲜的牛奶,一窝刚出生的小动物,睡得正香。

索菲亚的乳头变宽了,颜色也变深了,胸很大,看起来很强壮,很美丽。不仅是她,他们俩躺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无比美好的画面,是母亲和孩子之间的牵连。赤裸的身体看上去很自然,保护着宝宝和她自己。

卢卡在楼下做冰激凌,很晚才会上楼来,到时候我就该走了。

索菲亚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我小心翼翼地在古斯配的脑袋上亲了一下,使劲嗅了一口他的味道。是一种事实已成的味道,是出生,也是秘密。他没什么反应,和他的第一次接触就这么过去了。我见到了他,而他却没见到我,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古斯配出生后不久,我便第一次前往特拉维夫,去参加莎尔国际诗歌节。我在鹿特丹待了一个星期左右,抱着古斯配,只见他满额头的褶皱,盯着我的脸看。他似乎还没弄明白,不明白我在微笑时露出的洁白的牙齿,不明白我那三天没刮的胡子。我把自己的鼻子贴在了他的小鼻子上。

卢卡白天晚上都待在厨房里,要准备三十种不同的冰激凌。下午就帮母亲卖冰激凌。他话不多,见了店里的常客,连声招呼都不打。那个星期我都没见他抱过古斯配。索菲亚每时每刻都跟宝宝待在一起。我要是从办公室里看见她坐在店外面,就会立刻下楼。很多时候古斯配都在睡觉,一只小手搭在妈妈胸前。

索菲亚告诉我,宝宝出生后体重总会下降一点,接着便一天接一天地长大。医护人员觉得古斯配长得很好。

我在鹿特丹的那七天里倒是没看出什么变化来,古斯配还是那么小,穿的衣服仍然那么大。也许头发的颜色变浅了一点,不过那么细微的变化很容易就从记忆的筛子里落下去。

卢卡的变化倒是很明显:眼睛变小了,眼袋一天比一天大。

“你儿子不让我好好睡觉。”一天下午他开玩笑似的对我说,可是谁都没有笑。

当我抱着古斯配的时候,也许小家伙已经看清了一切,所以额头上才出现了褶皱。两张非常相似的脸,一个把胡子剃得滑溜,一个面带微笑;一个微微皱眉,一个被太阳晒黑。

到了特拉维夫我才知道组织方给我安排了一个翻译。诗人们用母语朗诵,再被翻译成以色列语。我需要英语翻译,于是一个系着围巾的小个子男人整天跟着我。他在欧洲议会上班,对诗歌毫无兴趣。不管我坐在哪里,他都跟在我后面,嘴巴贴在我的耳边,把诗句同步翻译出来,还时不时给出一些评论:“妈的,怎么又是玫瑰!去他妈的玫瑰花,去他妈的玫瑰花。”看来他不怎么喜欢比喻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