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毛般的呼吸(第3/7页)

众多节目中,有一个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诗人互相翻译对方的作品,所有作品都跟冲突有关。在能够翻译之前,得了解对方看待斗争的态度。诗人们必须钻进对方的脑袋,而这必然会引起一番争论,翻译仿佛在我耳边做一场比赛的现场报道。虽说诗人们很少同意对方的观点,倒也把别人的故事听进去了。

回到鹿特丹,我便全身心投入到世界诗歌节的准备过程中,六月中旬诗歌节就要开幕了。我跟记者们见面,纠正英语翻译,和其他编辑商量节目安排,有时候到了晚上十点,还待在办公室里。那些天很忙,不过肯定没有冰激凌店里忙。卢卡吃力地搬装冰激凌的盒子,把甜筒和奶昔送到店外面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手里。他一定腰酸背痛,从走路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简直跟父亲一个样。

索菲亚的气色倒是越来越好,推着婴儿车漫步在新马斯河岸边。有时候坐在岸边的椅子上,一边看着大船开向腹地,一边给古斯配喂奶。只要她伸出食指在古斯配的嘴唇上摸两下,古斯配就会笑起来。

索菲亚很快就恢复了苗条的身材,穿上了裙子。看着她,真是一种享受。身体线条紧致,胸部丰满。有一次我在公园街遇见她,当时刚跟一个诗歌节的赞助商聊完。正直柳絮飘飘的季节,城里有些地方就跟下雪了似的,无数的柳絮飘在空中。

“卓凡尼!”

我转过身,看见索菲亚站在六月的雪花里,推着婴儿车向我走来,头发上粘着白色的绒毛。

古斯配醒了,躺在车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俩的脸,好看极了。小手臂挥来挥去,发出了愉悦的声音。

看来还有一些东西留在了记忆的筛子上。我看见他的脸变胖,也变圆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出他的变化来,我发现他长大了。

“怎么样,爱上他了吗?”索菲亚问。

“嗯。”

我的确陷入了爱河,就像曾经爱上她一样。

古斯配的小腿蹬个没完,索菲亚在他的肚子上挠痒痒,只听他大声叫起来。

“夜里怎么样?”我问。

“他一动,卢卡就醒。”

“是经常哭吗?”

“也没有,饿了就会哭。”

索菲亚想了想,又说:“卢卡说古斯配一直踢他。”

“睡得这么闹腾吗?”

“他呀就是个调皮的小家伙,一般睡在我们中间,主要怕他半夜从床上掉下去。”

她看着飘落的柳絮,宛如从前的雪花。我想起了第一次在雪地里看见她的场景,那扬起的头、张大的嘴巴,不过一切都变了。

“这也能用舌头来接,”索菲亚说,“不过味道不怎么好,而且还有很多灰尘。”

我们一起走向店里,也没怎么说话,婴儿车里时而发出一点声音,就跟所有的年轻父母一样,我们一起看向古斯配。那双黑色的眼睛一直高兴地扫来扫去。

世界诗歌节开幕两天前,我在冰激凌店外面遇见了索菲亚。一大早凉凉的,不过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她穿着一条火红的裙子,宛如罂粟花。

“陪我喝杯咖啡吧?”

“我得去上班了。”

“就一杯意式浓缩。”

我答应了,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还有很多准备工作吗?”她问。

“今天第一批诗人就要来了。”

我注意到她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跟她妈妈在山里一样,穿衣服从来不去管天气。

“今天要去机场吗?”

“是的,早上一趟,晚上还得去一趟。”

父亲走了出来,伸手去抱孙子,还对我们说:“没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才不给你们免费的咖啡呢。”

“轻点,”索菲亚说,“刚喝完奶。”

古斯配在跟自己同名同姓的爷爷手里叫了起来。

“我们再捏鼻子玩,好不好啊?”父亲一边说,一边抱着古斯配自豪地走进了店里。作为爷爷的他比起冰激凌商人的身份来有意思多了。

我们看了一会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正赶去店里上班的女售货员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

“我的胸都烦死了,”索菲亚说,“一连几天都硬邦邦的,就跟每时每刻都要爆炸似的。”

我没忍住,看了过去,心里想:今后闭上眼睛,这幅画面会不会一直出现在眼前,永远不会消失呢?那躲在红裙子里装满奶汁的胸,我真希望这幅画面会从筛子里落下去,怕的是机会不大。

父亲拿着两杯意式浓缩走了过来,古斯配在奶奶怀里,两人一起看各种各样冰激凌的颜色。有浅绿色的开心果味、黄色的柠檬芒果味、红色的石榴红根菜味。卢卡在他们身边待了一会儿,在古斯配的小脑门上亲了一口,朝我们招了招手。

索菲亚也挥了挥手,说:“来坐一会儿吧。”

“就一会儿,”卢卡一边说,一边坐下了来,“一会儿还有好多事儿呢。”

古斯配站在卢卡腿上,手指塞在嘴里,口水从嘴巴里流了下来。

“要热了,”卢卡说,“不知道去你那儿的人有没有来买冰激凌的人多。”

他指的是诗歌节。以往平均每天会有五百人来到现场,天气一热就少多了。炎热的夏天是诗歌节的致命伤,然而冰激凌店外面就会排着几十人的长队,宛如一条缓慢蠕动的蟒蛇。具体来了多少客人,也没时间去数。

卢卡笑了,这场比赛赢的人是他,也许他早已赢了一切。十八岁那年我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做了一个选择,然而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后果,而且还越来越严重。

古斯配不安地动来动去,吃不到手指就哭了起来。卢卡摸着他的脑袋,试图安抚,不过效果不大。

我看到了卢卡眼里的不知所措,一个年轻的没有经验的父亲。就在那一刻,我从卢卡腿上抱起了古斯配,拥进了怀里。

卢卡一脸怒火地看着我。

我抱着古斯配摇来摇去,在小屁股上轻轻拍打起来。突然哭声小了,他在我怀里渐渐平静下来,接着又开始不安地摇头,大声尖叫起来。

索菲亚从我手里接过古斯配,一边解开左边肩膀上的裙带,一边说:“我看他还没吃饱。”白色的胸露了出来,古斯配的嘴巴贴上去,一边吸,一边进入梦乡。

我和卢卡站起来,准备去工作。

那天晚上我再次前往机场接一个来自津巴布韦的诗人。是一个非洲诗歌节的编辑向我们推荐了他。编辑说那个诗人住在一个小村子里,是那里的牧师,同时也是村里煤矿厂的爆破专家。到了晚上就在火堆旁朗诵自己写的诗,跟他的生活一样,他的诗也很简单。我们收到的作品中,其中一首写的是一个男人,在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刻,选了一个十字路口蹲了下来,等待汽车丢失的轮毂罩,就这样等了一个又一个,直到集齐了五个,好拿回家当吃饭的盘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