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尼斯冰激凌店的厨房里(第3/8页)

“就是。”

“你才十六岁,有些事还不明白。”卢卡说,“快给我闭上嘴,干活儿去。”就这样,父子俩的对话结束了。

古斯配紧紧皱着眉头,干活去了。到了八点钟就脱下了围裙,一句话也没说,穿过红白相间的遮阳布,走了出去。

“索菲亚叫他的名字,不过他没有回头。”

“我看见他了,”我说,“在我的诗歌节上,我看见他坐在大厅里。”

“什么?”

“他来听诗人朗诵。”

每当我们谈起那天晚上,卢卡总是很恼怒,这件事一直刺激着他。

“他这么做是想气我。”卢卡说。

“他这么做是因为好奇。”

“不是的,他就是为了伤害我。他知道我有多讨厌诗歌,不然他就去电影院或者公园了。”

我们不能认同彼此。卢卡没有看见古斯配听诗时的神情,那么专注,那么动情,没有半点报复的情绪。

“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喝啤酒了吗?”

“你问这个干吗?”

“我想知道。”

卢卡不知道古斯配看格尔特时的神情,我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我们不停地为彼此填补故事里的空缺。

“应该是喝的。那时候他十六岁,冬天里我跟他去过波斯塔酒吧,回家的路上我们俩都醉醺醺的。对了,我记起来了。古斯配喝了两瓶啤酒就醉了,而我醉是因为见到了他,跟他一起坐在酒吧里喝酒,感觉太幸福了。那是他第一次跟我一起去酒吧。”

当一方讲出一段另一方不知情的故事,我们就仔细地聆听。比如说几天前卢卡在厨房里听我讲古斯配在西单广场上踢球的场景,我在那儿看见过他好几次。

“他是那群孩子中最棒的,”我自豪地说,“所有孩子都想跟他一队。”

“你看见他进球了吗?”

“我看见他欢呼了。孩子们都冲向他,跳到了他身上。拥抱他的样子仿佛在拥抱一个专业球员。”

“你在那儿干吗?”

卢卡的语气里带着气愤,这在我们的对话中经常发生。不过这次他似乎也听出来了,又立刻提了一个问题。

“你是特意去那里看他的吗?”

我点了点头。我刚从瑞典回来,和几个荷兰诗人一起去参加了哥特兰岛诗歌节。托马斯·特兰斯特姆坐在轮椅里,倾听诗人们的朗诵。我拿着行李箱,直接来到了店里,可是古斯配不在,去一个小广场上踢足球了。索菲亚指着西布拉克的方向,说:“在那后面呢。”我认识那个小广场,我和卢卡小时候也在那里踢过球。如今广场上画上了白线,有边线、进球线,还有中场。两边立着巨大的球门。

“他忙着踢球,只看了我一眼。进球后,便向我奔来,和我击掌庆祝。‘叔叔,你看见了吗?’他兴奋地大叫起来,‘是我用后跟进的球!你看见了吗?’然后就又奔向广场中,孩子们都跳到了他身上。每年他只有两个半月待在荷兰,却成了那些荷兰孩子中的一员。”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踢足球,”卢卡说,“在店外面的椅子上倒是见过。古斯配跑进厨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的朋友都坐在外面,要请他们吃冰激凌,妈妈让他来问我。其实我心里不同意,不过也知道如果我答应,他会有多开心。那笑容,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那是我在维纳斯见到的灿烂的笑容。那年古斯配六岁,住在外婆家,我去那里看他。六岁前,跟当年的我和卢卡一样,古斯配每年都跟着父母去荷兰,到了上学的年龄就要留在意大利了。索菲亚非常舍不得,每天都非常想念儿子。卢卡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感情,整天忙着做冰激凌,早早地起床,直到深夜才上楼睡觉。他的父母当年也没能把他带走,事实如此,这就是冰激凌人的生活。

索菲亚无法忍受古斯配被送去寄宿学校的事实,那里的修女当年还打过我们,到了晚上卢卡就钻到我的床上来。索菲亚的母亲愿意承担起照顾古斯配的责任,每天送他去学校,给他做饭、洗衣服。

我第一次去看他的时候是春天。四月里,天空湛蓝,洁白无瑕的白雪覆盖着山顶。我在威尼斯机场租了辆车,是一辆金属色自动挡的SUV。一下车,古斯配就冲到外面来。索菲亚的母亲站在门前,过了一会儿她的老公也出现了。古斯配跳进了我的怀里,手臂和背上的肌肉立刻因为小家伙的体重紧绷起来。

“叔叔!叔叔!”古斯配大叫起来。

我把他抱到空中,像个锦标似的举在面前,想: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是我的,索菲亚和卢卡两人都在冰激凌店里。

古斯配笑了,眼睛、眉毛,特别是嘴巴全都笑起来。他换牙换得晚,乳牙还在,一颗颗洁白无比。

在接下去的几年里,这个灿烂的笑容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跟汽车的金属色和远处雪地里的阳光一起,形成了一道光的回音。

“叔叔!”

这些都是闪亮的记忆。我们都住在金子上,却无法企及。

“我当然很想他啦。”另一天晚上,卢卡在厨房里说,“冰激凌人的心可不是冰做的,也有期盼拥抱的手臂,也想把一个小男孩高高举起,丢向空中再伸手接住。可是店里实在太忙了,一直有事情做,脑子也一直转个不停。不管是冰激凌在机器里转动的时候,把冰激凌从汽缸里挖出来的时候,还是把食材装进机器里的时候。”

卢卡突然不说话了,看着盘子,里面装满了菠萝,等待着削皮,磨泥,丢进糖水里一起煮,煮完了还得过滤,放凉。我不知道卢卡究竟在里面加了什么,也许只是一点柠檬汁或者几个打成气泡的蛋清,好增加绵密的口感,吃在嘴里仿佛含着一团云朵。不过也可能是别的配料,我看见灶台上放着生姜和一把薄荷,简直跟炼金术一样。

“站在这些日光灯下,我时常想着我们跟父母分离的日子。”卢卡说,“修女们读我们写的信。只要念到我们想念父母,就会非常生气。”

“会让我们把信重新写一遍。”

“我们得把学到的东西全都写下来,还得把盘子里的饭菜都吃光,每天都要祷告。冰激凌店里的每一天都很漫长,而在寄宿学校里的日子简直叫人看不到头。”

那是小草变绿、蒲公英盛开的日子。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冬季里苍白的皮肤也随之消失了。

古斯配住在外婆家,我去看他的时候,父亲、母亲、索菲亚、卢卡,所有人都在鹿特丹。我牵着古斯配的手,在村子里闲逛。我们一起去面包房、肉店,给索菲亚的母亲买一份报纸或者杂志。街上人很少,店里也没人排队,到了晚上村子里一片死寂。比萨店只在周末开门,波斯塔酒吧坐着一群发呆的老人,他们的妻子躺在一张寂寞的双人床上。晾衣绳是空的,百叶窗全都关了起来,阳台上的天竺葵是新栽的,这就是维纳斯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