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尼斯冰激凌店的厨房里(第4/8页)

我去学校接古斯配,带他去树林里玩,一起找松果,搭小屋子。还把树枝当作锋利的宝剑互相打斗。趁农民不注意,我俩便在草地上打起滚来。

那些日子无比幸福,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可以坐在前面吗?”“可以让我来开吗?”“你能给我做个弓箭吗?”“你想跟我一起踢足球吗?”“你能不能让外婆今天晚上做松饼吃呢?”“我从这跟树枝上跳下去,你能接住我吗?”“你能抱着我转圈吗?”“再来一次嘛?”我们转啊,转啊,转,一起晕头转向地躺在草地上,看着旋转的天空。

等我们都平静下来,古斯配就又开始问问题了。

“你还能在维纳斯待多久?”

“还有四天,过了周末就要回鹿特丹了。”

“然后呢?”

“然后去圣地亚哥。”

“圣地亚哥在哪里?”

“智利。”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不行。”

“为什么呢?”

“因为你要上学。”

“我不想去学校,我要跟你在一起。”

古斯配爬到我身上,把脸凑了过来,和我的脸之间只剩下一厘米的距离。

我看着他那细细的眉毛、深色的眼睛、干净的额头,还有那缕掉在我脸上的金发。我仍然深深地爱着他。

“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去?”

“等你长大了,就能到处旅行了。”这是叔叔给侄子的答案。

古斯配哼哼起来,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鹿特丹?”古斯配问。

“六月,开始放暑假的时候。”

他没说话,而我却看见那干净的额头上拱起了一道褶皱。

“你最想谁?”我问。

“妈妈。”

“那爸爸呢?”

“也想。”

“我呢?”

“你不是在这儿嘛。”

“我不在,你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时候呢?”

他想了想,说:“冬天我待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就会想你。”

那是我现在暂住的地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厨房里的椅子,柜子里的盘子,地下室里的工具,整座房子都在等待着家人的归来。我已经离开这里好多年了,我的房间也被“占据”,成了古斯配的房间。

有一次我在他的再三要求下带他回了趟家。他把一辆玩具小汽车忘在了家里,要回家拿。

“你睡在我的床上。”我们来到他的房间里,他说。

“是你睡在我的床上才对。”我说,不过古斯配好像没听到,在一堆玩具里找他的汽车。

他没有发现我没换床单,就睡在他的被子里;也没有注意到房子里的沉寂和等待着他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归来的家具,而是在走廊里高兴地玩起那辆红色的赛车来。

“叔叔,快看!这样往后一拉,车就冲到前面去了。”

赛车飞快地冲向了走廊的另一端,撞在了墙上。古斯配并没有追过去,而是转过身,走进了他的房间。

“我想换身衣服。”他说。

“为什么?”

“这身衣服不舒服。”

他打开衣橱,拿出了一条长裤子、一件开衫和一件T恤。一开始我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换衣服,等衣服全都换好了,我也就明白了。他把索菲亚的母亲让他穿的衣服全都脱了下来。那些衣服很正式:带缝的西裤,雪白的衬衫。是星期天穿去教堂的衣服。

我见到古斯配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那身整洁的打扮,还以为是因为我的到来,索菲亚的母亲才特意让古斯配穿上了那身行头。跟从前一样,家里来客人,我和卢卡就得穿上紧身西裤。索菲亚的母亲每天都穿着亮闪闪的高跟鞋,古斯配一周七天都穿着星期天去教堂的衣服。

“这条裤子弄脏了也没关系。”古斯配说。

“那条就不能弄脏吗?”

“外婆不许。”

“我看呀她很爱你。”

“她每天早晨都会把我的头发梳成中分。”

我们希望传承给下一代的东西太多了,冰激凌,诗歌,工具。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点也不能丢,不然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弄丢了。

我把古斯配送回去的时候,索菲亚的母亲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只流浪狗。不过她看自己那成天坐在家里的老公的眼神也没多好。卡多雷地区很多眼镜工厂都停业了,还是没能竞争得过中国人。索菲亚父亲的工厂也关门了,在调职和提前退休之间,他选择了后者。现在夫妻俩面临着婚姻中一个困难的阶段,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索菲亚的母亲看起来依然光彩照人,而私人空间却变小了,脸上的表情也僵硬起来,有时候态度很冷淡,手里还经常拿着一杯酒。也许是因为古斯配她才没有选择回摩德纳,又或者是没有勇气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吃的是奶酪玉米粥。索菲亚的父亲时不时看着外孙笑笑,然而古斯配并不在意。他很饿,更喜欢跟爷爷待在一起。一到冬天两人就钻进地下室,打开机器,听着嗡嗡的响声。母亲很不愿意看到这情景,不过也不能说什么。

等饭桌收拾干净,古斯配去睡觉了,索菲亚的母亲突然说:“他的眼神跟你的很像。”

我们又喝了一杯酒,她的老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得给她做伴。

“比起卢卡,他更像你。”说完便喝了一大口酒,脸僵硬得像块石头。

有两件,或者说三件事她是知道的:索菲亚结婚后很长时间才怀上了孩子。我曾经很喜欢她的女儿。小时候我和卢卡像苍蝇似的围着索菲亚转个不停,几乎每天都来串门。而开门的总是索菲亚的母亲,有一天还对索菲亚说我们哥俩得做出选择。

她知道我不是个“乖孩子”。

“是因为日照的关系吧,”我说,“我和古斯配经常在室外,卢卡总待在厨房里,见不着太阳。”

古斯配去追赶太阳了,那挂在美国空中幸福的太阳。他在冰激凌店里坚持了三个夏天,其中第二个夏天是最难熬的,必须待在厨房里做冰激凌。卢卡要让他学做各种口味的冰激凌,可是古斯配一点也不愿意。

“我必须在店里帮忙就已经够烦的了,”他对卢卡说,“现在你还把我关在厨房里。”

“冰激凌人就得学着做冰激凌。”

“我不想做冰激凌。”

“我不也是这么学过来的吗?”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就非得做你做过的事呢?”

“因为这是传统,”卢卡说,“你的爷爷和太爷爷也是这么学过来的。冰激凌店是我们家祖上打造下来的,要从父亲传到儿子的手上。”

卢卡从来没说过他不是古斯配的父亲,很多次,真相已经到了嘴边,快要说出来的时候,又忍住了。他想把古斯配赶出家门,不让他在身边转悠;想拿着勺子,冲古斯配的脑袋打过去。就跟我看诗集时,父亲绝望的态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