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第2/2页)

我像平时那样,只吃了浅浅三碗,多出来的那碗特别关照我的饭仍然留在桶底。

不多久,竹姑娘若无其事地来收餐具时,我故意用轻佻地语气告诉她:

“米饭剩下了。”

竹姑娘也不看我,只稍微掀开了一点桶盖看了一眼,说了句:“恶心的小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端起餐具离开了房间。

竹姑娘的“恶心”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应该是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不过被女人说“恶心”,我觉得不太愉快。应该说很厌恶。要是以前的话,我肯定会扇她个大嘴巴子的。为什么说我恶心?恶心的人明明是你呀。以前,据说有的女佣会把饭菜悄悄塞给自己喜欢的学徒,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愚蠢而又恶心的爱情。这也太可怜了,不要太小看我了,因为我有着作为一名新男性的优越感。饭菜这种东西,即使不太够,只要以愉快的心情细细咀嚼,也能吸收到充足的养分。我一直以为竹姑娘是个很成熟的女子,可是,女人毕竟是女人。正因为看她平时那样聪明伶俐,处事稳健,当她做出这样的蠢事时,就觉得更加别扭、更加可鄙。太遗憾了!竹姑娘必须比别人更加成熟。换做是麻儿,不管表演得怎样不堪入目,都会更加惹人疼爱,虽说也不是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失望,但出色的女性若是犯错,就无法原谅了。到此为止,是我利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写的。突然,走廊的扩音器传达了新馆全体补习生马上到新馆露台集合的命令。

4

收拾好信纸后,我去了二楼的露台。原来,昨天深夜,旧馆的一位叫鸣泽伊都子的年轻女补习生死了,刚才,大家目送她静静地离开道场。新馆的二十三名男补习生,以及新馆分馆的六名女补习生,在阳台排成四列横队,神色紧张地等待出殡。不多工夫,白布包裹的鸣泽女士棺椁,反射着秋日的灿烂阳光,由近亲守护着,从旧馆出来,沿着松林里的小路,缓缓地朝柏油县道方向走下去。有一位像是鸣泽母亲的女人,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擦眼睛,好像是在哭泣。一群身穿白衣的指导员和助手,都低着头,跟随队伍,送了一程。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人生是凭借死亡得以完成的。人活着的时候,都是不圆满的。虫儿和小鸟,活蹦乱跳的时候是完美的,一旦死去,便只是个尸骸。既没有圆满,也没有不圆满一说,只是归于无。但是,人类与之相比,完全相反。人类,只有在死亡之后才变得更像人类,这种反论似乎也是可以成立的。鸣泽女士与疾病斗争而死后,被包裹在美丽圣洁的白布里,在人们护送下,若隐若现地经过松林林荫道而去,此时此刻,她得以最严肃、最明确、最雄辩地主张自己年轻的灵魂。我们已经无法忘记鸣泽女士了。我朝着那熠熠生辉的白布虔诚地合掌祈祷。

但是,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虽然说死亡是一件好事,但绝对没有轻视或随意地对待人的生命,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有气无力的“死亡的赞美者”。只是因为,我们与死亡只是一纸之隔,早已不再畏惧死亡而已。这一点,请你一定不要忘记。看了我前面的信,你一定会轻率地以为,在日本处于悲愤、反省和忧郁的时期里,只有我周围的气氛太过悠闲而愉快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但是,我不是个傻瓜,不可能从早到晚咧着嘴呵呵傻笑着生活,这是不言而喻的。每晚,在八点半的报告时间里,我们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新闻。我也有过默默地蒙上毛毯睡觉,却怎么也无法入眠的夜晚。但是,我现在不会把这种不言自明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因为我们是结核患者。因为我们也都有可能在今晚,突然咯血,像鸣泽那样死去。说到底,我们的微笑,由来于那颗躺在潘多拉之匣一角的小石子。对于和死亡毗邻而居的人而言,比起生死的问题来,一朵花的微笑更能铭记于心。现在的我们仿佛是被某种幽幽的花香吸引着,乘上了一艘完全陌生的大船,沿着命运的航线随波逐流。我并不知道这艘所谓“天意”的大船,将到达哪座岛屿,但是,我们必须信赖这次航行。我甚至感觉,是死去还是活着,这些已经不再是决定一个人是幸或不幸的关键了。死者归于圆满,生者则立于航船的甲板上合掌祈祷。大船飞速驶离了岸边——“死亡是一件好事。”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很像一位有经验的航海者那样从容淡定了呢?新男性,对于生死是不会伤感的。

九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