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第3/4页)

想到这儿,对于刚才在盥洗室里经历的噩梦,我才不再感到介怀了。

那是一场噩梦。噩梦与人生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做梦打了你,第二天,我也不会去向你道歉的。我可不像宗教人士和诗人那样多愁善感。新男性非常讨厌这类鸡毛蒜皮的事。

尽管不想被梦境束缚,然而,在那个盥洗室噩梦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的黎明时分,我又做了一个梦,而且还是个美梦。美梦,我是不想忘记的。我想要让这个梦和我的人生发生某种联系。这个梦我一定要讲给你听,那是个关于竹姑娘的梦。竹姑娘真是个好人啊。今天早上,我切身感受到了。像她那样的女人,的确少之又少。我想,你对竹姑娘迷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不愧是诗人,很有洞察力,很有眼光。佩服。我曾经以为你对竹姑娘纯粹是心血来潮,因此而一病不起可就大事不好了,所以,后来刻意减少了有关竹姑娘的介绍,但是,今天清晨,我明白了这一担心全是多余的。

无论多么迷恋竹姑娘,她都不会让迷恋她的人受伤或堕落的,你尽管多多去喜欢竹姑娘吧。我也不会输给你的,我会更加无条件地信任她。相比之下,麻儿真是个无知的女子,跟竹姑娘完全相反。如你所说,她是个不入流的女演员。昨天晚上八点擦身时,虽不是麻儿当班,她还是到樱花屋来了。她仿佛把白天的事忘了个干净,和干面包、都都逸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为我擦身的是竹姑娘。她依然像以往那样,默默地刷刷擦着身,听到麻儿他们无聊的调笑,偶尔露出微笑,麻儿满不在乎地走到我跟前,用粗野而轻慢的口吻说道:

“竹姑娘,我给你帮忙吧。”

“谢谢!”竹姑娘轻轻点点头,淡淡地回答,“马上就完了。”

7

我喜欢此时这样沉静端庄的竹姑娘,笨拙地向我示好时的竹姑娘是可悲而丑陋的。当麻儿向右一转身,朝干面包走去时,我小声对竹姑娘说:

“这麻儿,挺爱装模作样的。”

“本质上是个好孩子啊。”竹姑娘用怜爱的口气回答。

看起来,还是竹姑娘的人品比麻儿要好一些吧?当时,我这样暗自思忖。竹姑娘动作麻利地擦完身,端起脸盆,去隔壁的白鸟屋帮别的助手擦身去了。麻儿马上嬉皮笑脸地走到我的床前,小声问道:

“你和竹姑娘说了什么吧,肯定说了,我知道。”

“我说麻儿挺爱装模作样的。”

“坏心眼儿!我就知道。”出乎意外的是,她一点也没有生气,“喂,那个,你带着吗?”她比划了一个四方形。

“是盒子吗?”

“嗯,是不是收起来了?”

“在那个抽屉里。还给你也可以啊。”

“哎呀,真讨厌,你得一辈子都带在身上啊,即便是累赘也得带着!”她很伤感地说,突然提高了声音,“果然,从云雀这儿看月亮最清楚。都都逸,你过来看看吧。和我并排站在这里看月亮,我们来朗诵一首‘明月啊’之类的俳句好不好?”

真是够闹腾的。

那天晚上,就发生了这些,没有其他特别事件。我像往日一样入睡,快天亮的时候,突然间醒来了。房间被走廊上长明灯照得朦胧一片。我看了看枕边的时钟,快到五点了。外面还是黑乎乎的。我看到有个人从窗户往屋里看。是麻儿!我脑子里立刻闪过她的名字。那张脸白白的,微笑着,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坐起来掀开窗帘,什么人也没有。我觉得很是离奇。难道说我睡迷糊了?麻儿即便再喜欢胡闹,也不至于这个时间来趴我窗户吧。想不到我还是个浪漫的人,我苦笑着躺回床上,可是,心里还是放不下刚才的事。过了片刻,从远处的盥洗室传来像是洗衣服的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肯定是她!我心想,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刚才笑着消失不见的女人就是她!她现在肯定在那里。想到这儿,我再也躺不住了,悄悄下床,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走廊。

盥洗室里只开着一个没有灯伞的蓝色灯泡。我偷偷一看,是竹姑娘正蹲在地上擦洗盥洗室的地板。她穿着碎花和服,系着白色围裙,脑袋上包着毛巾,犹如大岛[2]上的妇人一般。竹姑娘回头看了看我,仍旧转回身去默默地擦地板。她的脸看上去很消瘦。道场的人们还在熟睡之中。大概竹姑娘每天都这么早起来打扫卫生的吧。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感慨不已地瞧着正在干活的竹姑娘。坦白地说吧,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强烈欲望。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某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在我身体里蠢蠢欲动。

8

看来,盥洗室的确是我的鬼门关。

“竹姑娘,刚才,”声音堵在了嗓子眼儿,我喘息着问,“你去庭院了?”

“没有。”竹姑娘回头看着我,微微一笑,“少爷,你睡迷糊了吧,说什么呢。哟,怎么光着脚啊!”

我低头一看,才注意到自己还光着脚呢,因一时激动跑来的,竟然忘穿草鞋了。

“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来,我给你擦擦脚。”

竹姑娘站起来,在水槽里哗啦哗啦地涮洗干净抹布后,拿着抹布走到我跟前,蹲下来使劲擦我的左脚底和右脚底。我感觉不仅仅是脚,连我的内心深处也被擦干净了似的,那奇怪而可怕的欲望也消失了。我一边乖乖地让竹姑娘给我擦脚,一边把手扶在竹姑娘的肩上,故意模仿她的关西腔说道:

“竹姑娘,以后也这样照料我吧。”

“你是太无聊啦。”竹姑娘没有笑,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好了,这个先借给你穿,赶快去上厕所,回去睡觉。”

竹姑娘把自己的拖鞋脱下来,摆放在我脚下。

“谢谢。”我故作镇定地穿上拖鞋,“可能我真是睡蒙了。”

“你不是要去上厕所?”竹姑娘又开始刷刷地擦起地板来,一边老成地问道。

“不是啊。”

我当然无法说出是因为看到窗户外面的女人的脸这样愚蠢的话,因为自己内心肮脏,才会看到那样的幻影吧。对于自己因下流的欲望而兴奋起来,光着脚飞奔到走廊上的样子,我感到卑鄙可耻。何况这里还有每天天还漆黑的时候,就起来勤勤恳恳默默擦地的人。

我靠在墙上,继续看了一会儿竹姑娘干活的背影,深深体会到了人生的庄严。我想,所谓健康,应该就是这样的吧。多亏竹姑娘,我心底的璞玉变得更加清澄而透明了。

你也同意吧,正直的人真好,单纯的人是最可敬的。我以前对竹姑娘的温柔善良一直有些看不起,现在觉得那是不对的。还是你有眼力。麻儿那样的女孩根本无法和她相媲美。竹姑娘的爱情不会使人堕落,这是很了不起的。我也想成为拥有那样美好爱情的人。我一天比一天飞得高,只觉得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清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