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面包(第2/3页)

“在法国,有些被称为自由人的家伙,是一帮讴歌自由思想的人,极其的狂热。十七世纪的话,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干面包也许是吸取了英语的教训,这回改为炫耀法国方面的知识了。他挑起眉毛,煞有介事地说,“这些家伙主要是鼓吹宗教自由,非常疯狂。”

“真没想到,原来是一帮暴徒啊。”都都逸露出惊讶的表情。

“嗯,差不多算是吧。他们大多过着无赖汉般的生活。戏剧中非常有名的,那个大鼻子西哈诺[1],据说他就可以说是当时的自由人里的一个。他反对当权者,扶助贫弱。当时的法国诗人之流,几乎都是那样的人。日本江户时代的所谓侠客也和他们有些相似。”

“这叫什么事啊,”都都逸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么说,幡随院长兵卫[2]之流也是自由主义者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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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面包却没有笑,“当然,你这样说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当今的所谓自由主义者,好像跟从前不太一样,法国十七世纪时被称为自由人的家伙大多都是那样的。日本的花川户助六[3]、鼠小僧次郎吉[4]或许也是这种人呢。”

“真的吗,还有这一说啊。”都都逸大为振奋。

修补拖鞋的越后狮子也咧嘴一笑。

干面包越来越认真了,“说到底,这种自由思想,其本来面目就是反抗精神,也可以叫做破坏思想吧。这并非解除了压迫或束缚时才会萌芽的思想,而是作为压迫或束缚的反作用,与其同时产生的战斗性的思想。常常有人举这么个例子:一天,鸽子祈求神:‘我在天上飞的时候,老是遇到空气这东西的阻碍,无法飞得很快,请您消除空气这东西吧。’神答应了它的请求。可是,鸽子无论怎样拍打翅膀也飞不上天空了。这个例子里的鸽子即象征自由思想,正因为有了空气的阻力,鸽子才能飞起来。没有斗争对象的自由思想,就像在真空管里扑腾的鸽子,根本无法飞翔。”

“不是有个跟这名字差不多的男人吗?”越后狮子停下补拖鞋说道。

干面包挠着后脑勺说:“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这是康德举的例子,我对当代日本政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过,还是要多少知道一些噢,据说今后会给所有年轻人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越后狮子如同在座者中的长老一般,从容不迫地说道。“可以这么说吧,自由思想,因每个时代不同,其内容也完全不同。凡是为追求真理而斗争的天才们都可以被称为自由思想家。我甚至觉得自由思想的老祖宗是耶稣。‘莫要烦恼,看看天上的飞鸟吧,它们不播种、不收获,也不存储在仓库里。’这不就是典型的自由思想吗?我认为,西洋的思想,无不是以耶稣的精神为基础,或是解释、或是借用、或是抱有怀疑,尽管众说纷纭,但都可以追根溯源到一部《圣经》,就连科学与《圣经》也不是毫无关联。构成科学基础的事物,无论是在物理界,还是化学界,全都是假说,是从肉眼无法看到的假说出发的。由于信仰这种假说,才产生了所有的科学。日本人研究西洋的哲学、科学之前,就应该先研究一下《圣经》。我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是我认为,日本也不好好研究《圣经》,就盲目地学习西洋文明的表象,才是日本大败的真正原因。无论是自由思想还是其他思想,倘若不了解耶稣精神,是根本理解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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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就连都都逸都若有所思地默默无语地摇着头。

“除此之外,自由思想的内容也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举个例子说明一下。”

越后狮子那晚,一反平日,格外健谈。甚至显露出了某种高尚的隐者范儿。我暗自揣测,说不定他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要是身体好的话,眼下正是堪当国家大任之人。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在古代中国,有一个自由思想家,因反对当时的政权,而愤然归隐山林,此所谓时不利我。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失败。他有一把宝刀,他甚至满怀时机一到,便可用此宝刀斩杀政敌的自信隐于山林。十年过去了,时代变了。他认为时机来临,便下山向人们宣传他的自由思想,但是,此时,其思想只能成为腐朽的投机思想了。最后,他拔出宝刀,想要向人们显示自己的凌云壮志。可悲的是,宝刀已然锈迹斑斑了。这个故事说明了,十年如一日、一成不变的政治思想不过是一场迷梦。日本明治以来的自由思想也是一开始是反抗幕府,后来批判藩阀,继而攻击官僚。我认为,此乃孔子所说的君子豹变是也。在中国,所谓君子,并非日本人所理解的烟酒不沾的规矩人之流,而是精通六艺的天才,也可以说是天才的实力家,这实力也会豹变的,展示了美妙的变化,与丑陋的背叛是不同的。耶稣也说过‘一切莫要发誓’,还说过‘莫思明日之事’。他不正是自由思想家的老前辈吗?狐狸有洞穴,飞鸟有窠臼,可是人子却没有安枕的地方,这也可说是自由思想家的哀叹吧。哪怕是一天也不许安于现状。其主张必须日日求新,无止无休。在日本,如今还在攻击昨日的军阀官僚,这已经不再是自由思想,而是投机思想。真正的自由思想家,现在有着必须优先大声呼喊的事。”

“是什么呢?呼喊什么呢?”都都逸惊慌失措地问道。

“这是应该知道的呀。”越后狮子正襟危坐,“天皇陛下万岁!就是这个呼喊声。到昨天为止,它是古老的。但是在今天,它是最新的自由思想。所谓十年前的自由与今日之自由,内容迥然不同,即是此事。这并非神秘主义,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爱!今日之真正的自由思想家,应该为这呼声去死。我听说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度,一定会允许日本这种自由呼声的。我要是没有病的话,现在就恨不得站在二重桥[5]前,高声呼喊天皇陛下万岁!”

干面包摘下了眼镜,他哭了。在这个暴风雨之夜,我彻彻底底喜欢上了干面包。男人,就是棒啊。什么麻儿啦、竹姑娘啦,根本不成为问题——以上就是以“暴风雨夜的烛火”为题写的道场来信。草草。

十月十四日


[1] 西哈诺:法国剧作家罗斯丹代表作《西哈诺》的主人公。

[2] 幡随院长兵卫(1622—1657),江户时代前期市井无赖的头领,有日本侠客的鼻祖之称。

[3] 花川户助六,歌舞伎剧目。以侠客助六为剧中主人公。

[4] 鼠小僧次郎吉(1797—1832),江户幕府晚期德川家齐时代有名的盗贼,专门偷窃大名的宅邸。本名次郎吉,因动作敏捷而被称为鼠小僧,以鼠小僧次郎吉之名广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