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3/7页)

《奇鸟行状录》(以下简称《鸟》)的时间背景是1984年,创作时间应在1993~1995年。当时作者正旅居美国。就是说作者是站在美利坚大地上来遥望来审视日本这个岛国的。“简言之,日本看上去更像是翻卷着暴力漩涡的莫名其妙的国家”,是“扭歪变形的空荡荡的空屋”,是“空虚的中心”。(沼野充义语,《文学界》1995年10月号)这点对我们理解作品或许可以提供某种启示。整部作品获第47届读卖文学奖。文学评论家丸谷才一在1996年2月1日的《读卖新闻》上就此撰文,称赞《鸟》“尽管近结尾部分不无紊乱,但仍极富魅力,若干小故事纵使收入《一千零一夜》亦不逊色,堪称奇才之作”,“给我们的文学以新的梦境”。的确,作者在《鸟》中再次淋漓酣畅地发挥了其编织故事驾驭虚实挥洒文字的气势与才华。如果说《世》是其青年时代平地筑起的一座寒气逼人的摩天冰峰,《鸟》则是其步入中年后向所谓文学极限全力发起的一次冲击。小说出版不久即被《朝日新闻》连续几周列为十大畅销书之一,甚至榜首。

以上我们大致浏览了村上小说世界里的风光,下面准备多少深入地剖析一下其深受读者喜爱——有相当一部分人达到痴迷的地步——的主要原因,或者说村上文学的艺术魅力所在。我想不妨归结为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在于他作品的现实性,包括非现实的现实性。在我们中国读者看来,村上作品可能不无费解之处,但对于日本读者尤其青年读者来说,则很多是他们身边的事和他们所熟悉的事,而觉得村上说出了自己想说想写的东西,甚至认为村上在小说中以恰如其分的语言道出了其人生每一阶段朦脆的苦恼,是再现自己人生的“装置”,很有现实性。

其现实性首先来自现实主义手法。日本著名文学评论家奥野健男1989年在《产经新闻》撰文说:“《挪威的森林》这部最近流行的青春小说,通篇没有矫揉造作之处,或者说没有为讨女孩子欢心而装腔作势的伪善笔法,使我感到心情愉快。”作者自己也再三强调《挪》“是现实主义小说,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Eureka》1989年临时增刊号)他早就想以现实主义笔法写一部“足以让全国少男少女流干红泪”的“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文学界》1991年4月临时增刊号)关于具体做法,作者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尽可能让作者同读者处于并列位置”,“而若视线从上往下,作品是绝对不会有说服力的”。“我写作时,总有一种想把自己的悄悄话讲给某处一位朋友的心情,理解的人自然理解。”(《文学界》1985年8月号)这就是说,作者竭力回避高人一等、以已度人的说教态度,而以完全平等的态度对待每一个人并且同其保持一定的距离。阅读中我们不难察觉,作品中甚至找不出一行对除“我”以外之人的心理描写,“我”也很少表现自己,不声嘶力竭地强调自己的主张,更不声色俱厉地训斥别人。作者绝不允许“我”踏入别人的精神领土和私生活禁地。不妨说,村上作品的一个特点,就是主人公从不强调自己与众不同,总是说自己如何“普通”——生在普通的家庭,上的是普通学校,过着普通的生活,结交普通的女孩(当然主人公都是不普通的,但其不普通是借别人之口说出来的,是别人眼里的不普通)。结果,这一自然而优雅的绅士加朋友般的态度,成功地使读者宽容而忘情地接受了小说中跃动的那颗孤独而真诚的心,使得无数青年男女不知不觉地融入书中独特的氛围,引发他们心灵的微妙然而深切的鸣颤。

作者的这一姿态尤其表现在对待书中女性上面。总的说来,日本文学有不正经对待甚至轻视女性的倾向,不少作品难以让女性心平气和地阅读接受。但村上作品不是这样。既没有对女性有意无意的歧视,也不对女性抱有一厢情愿的幻想。女性在作品中是一个个独立体,而不是将她们作为把玩欣赏的清供,不是“味素”和附庸。男女之间无不保持适当的距离,没有日本文学中常见的那种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嗦嗦的关系,即使性方面女性也是自主的、冷静的,不为男性所左右。而这基本切合日本当今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感觉,容易为她们接受。村上作品尤其大得女性宠爱,这恐怕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另外,村上很注重细节的真实,注重用小物件“小情况”体现现代社会的现实性。如超级市场里的商品名称、电冰箱里的食品名称、唱片名称、洋酒及饮料名称,以及笑时嘴角咧几厘米,杯里剩的酒有几厘米,口袋里零币有几枚,看啤酒易拉环看了几分钟,思考问题思考了几秒……再如描写人物不写其五官长相却一定指明缺了一只小指或脸上有2厘米长的伤疤……如此不一而足。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视之为社会风俗史、商品流行史。正像村上在《舞》中借主人公之口说的那样:“其近乎病态的详细而客观的叙述,对研究人员想必有所帮助——城里一个34岁独身男性的生活光景在其眼前历历浮现出来。虽说没有代表性,毕竟是时代的产儿。”可以说,日本当代作家中如此关注、拘泥细节的人还不易找出第二个。作者自己也说过:“我的确非常喜欢日常生活中无所谓的细节性风景,非常喜欢观察各种各样的人是怎样通过这些细节同世界发生关系,以及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是怎样得以成立的,对此非常有兴趣。……而一个人的状况必然在这些细小的生活场景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文学界》1985年8月号)这类细节的刻画入微,进一步使作品获得了现实性。同时不难从中看出一种现实或作者的一个观点:在今天这个世界上,除了细节,我们还能有什么、还能做什么呢?

现实当然是沉重的,但作者不愿意把这种沉重直接硬邦邦冰冷冷地摔给读者,而是通过这类细节以至细节中的小物件、固有名词来予以淡化、戏谑化,从而使读者暂时得以从现实的重负下解脱出来而惬意地栖身于村上营造的小酒吧中。

当然,小说也很现实地写到裸体、写到性,有的还颇具体,这在外国小说(何况像《挪》这样的爱情小说)是不足为奇的。作者自己一次这样回答记者:“我是想把它写得纯净些的。生殖器也好性行为也好,越现实地写越没有腥味。”(《文学界》1991年4月临时增刊号)的确,书中这类描写大多并未给人以低俗煽情之感,而往往带有水到渠成的浪漫氛围或童心未泯的青春感伤。写性其实是从《挪》开始的,也主要表现在《挪》中。《挪》之前的《风》、《羊》、《世》中很少涉及。《挪》之后的《舞》和《鸟》也没有占多大篇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