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6页)

我思索片刻。“唔,我已很长时间不去了……我正处在转变时刻……”我笑着说。“我只是个犹太人,”我这样说完全出于好意,然而这话却又促使帕丁金太太回到她的哈大沙的工作上去了。我挖空心思,去想出些能使她深信我不是异教徒的事实。最后我问她:“您知道马丁·布伯(1878-1965)的著作吗?”

“布伯……布伯,”她念着,眼光仍不离她的哈大沙的名单。“他是正统派还是保守派?”她问道。

“……他是个哲学家。”

“他改变过正统派观点吗?”她问,看来有点气恼,不是由于我的含糊其辞就是由于布伯参加星期五夜礼拜可能不戴帽子,再加上布伯太太厨房里只有一套碟子。

“正统派。”我有气无力地说。

“很好嘛。”

“是的。”

“哈德逊大街犹太会堂不就是正统派的吗?”

“我不知道。”

“我想你是属于正统派的。”

“我是在那里接受犹太教人教礼的。”

“你不知道那是正统派的?”

“不,我知道。那是正统派的。”

“那你一定是正统派的了。”

“嗯,是的,我是。”我说,“您呢?”我冒昧地问她,脸涨得红红的。

“正统派。我丈夫是保守派。”对后半句话我的理解是他对这类事情漠不关心。“布兰达什么也不是。你可能已经知道了。”

“是吗?”我说,“不,我并不知道。”

“她是我所见到的最优秀的希伯来学生,”帕丁金太太说,“她当然目中无人了。”

帕丁金太太望着我,我在考虑出于礼貌是否要表示赞同。“喔,我不知道,”我终于这样说了,“我想布兰达是保守派,可能是从正统派转变过来的……”

电话铃响了,我得救了,我像一个正统派教徒那样对上帝默默祈祷一番。

“喂,”帕丁金太太说,“……不……我不能,我得给所有哈大沙的会友打电话……”

我装作倾听外面鸟叫的样子,虽然这紧闭的窗户是传不进大自然的声音的。

“让罗纳德开车带来……我们可等不及了,我们要及时用,不能……”

帕丁金太太抬头看见我,于是她把手放在话筒上,“你替我开车去一下纽瓦克好吗?”

我站了起来。“好的,当然可以。”

“亲爱的,”她回头对着电话机说,“尼尔来取……不是的,尼尔,布兰达的朋友……对……再见。”

“帕丁金先生有些银餐具花纹图案我得看。你开车去把它们取来好吗?”

“当然愿意。”

“你知道店铺在哪里吗?”

“我知道。”

“喏,”她说,把一串钥匙递给我,“开大众汽车去。”

“我的汽车就在外面。”

“拿着这些钥匙吧。”她说。 “帕丁金厨卫洗涤槽”商店位于纽瓦克黑人区中心。许多年前,在大移民时代,这儿曾是犹太人地区,人们还可以看到小鱼铺、犹太熟食店、土耳其式澡堂,在本世纪初我的祖父母曾在这儿购物和洗澡,甚至昔日的气味至今仍依稀可闻:白鱼、腌牛肉、酸番茄——但如今,那旧汽车销毁工场的浓烈油脂味、啤酒厂的酸臭味、皮革厂的焦臭味压倒了一切。在大街上不再听到意第绪语,而代之以拿着扫帚柄及半只皮球装扮成黑人棒球球星威里·梅斯的黑人小孩们的喧叫声。四邻也变了:像我祖父母一样的老犹太人终生奋斗,现已安息,他们的后裔则奋斗、昌盛,并且越来越向西扩展,扩展到纽瓦克的边缘,越出纽瓦克,沿橘山山坡而上,登上顶峰,接着便朝山的那一坡面下来,就像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涌出坎伯兰岬口[在弗吉尼亚、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的交界处]一样涌入非犹太人的土地。现在,黑人事实上正沿着犹太人的足迹进行着同样的迁移。那些还留在贫民区的人在极为肮脏的环境里生活,在发臭的褥子上梦幻着散发松香味的佐治亚州的夜晚。

有一瞬间我脑海中掠过这样的想法,或许会在这种街上碰到图书馆里那个黑小孩。但我并没有碰上他,虽然他肯定就住在这种四壁剥落的陋室里。从屋里接踵跑出狗、小孩和带围裙的女人。在房屋的顶楼,窗子开着,坐着些老态龙钟的老人,他们不能走下吱吱嘎嘎的长楼梯上街,只好任人安置在没有窗帘的窗口边,胳膊支撑在绒毛脱落的枕上,脖子向前伸着,侧着脑袋,注视着这由年轻人、孕妇和失业者汇成的人流。继黑人之后将是谁呢?谁要被遗留在这里呢?没有人了。我想,有朝一日,我的祖父母曾在此用古老的犹太玻璃杯饮过热茶的这些街道将会空无一人,我们所有的人将移往橘山之巅,那时死者可要停止踢棺材板了吧?

我将大众汽车停在一扇巨大的车库门前,门面上写着:

帕丁金厨卫洗涤槽商店

任何规格、任何形状,一应俱全

走进里面我看到一间四周全是玻璃门窗的办公室,它位于这巨大仓库的中央。两辆卡车在后面装货,帕丁金先生此刻嘴里叼着一支雪茄,对着一个人吆喝着,他就是罗恩,身穿一件前胸印有俄亥俄州体育协会字样的运动衫,虽然他个头比帕丁金先生高,并且几乎和他一样粗壮,但他的双手像小孩子似的无力地垂在身子两侧;帕丁金先生的雪茄在嘴中不断喷着烟,六个黑人在拼命地给其中一辆卡车装货,不断地把盥洗盆扔给对方——此情此景使我扫兴。

罗恩从帕丁金先生身边走开去指挥工人了。他的臂膀挥个不停,但总的来看他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根本无暇顾及别人卸下的盥洗盆。我突然想象着我在指挥那些黑人——不到一个钟点我也会手忙脚乱的,我几乎听见搪瓷表面在地板上砸碎的声音。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们这些家伙当心着点!当心点!知道吗?哎呀不好!哎唷,请——小心点儿!小心!哎唷!”假如帕丁金先生跑到我跟前说:“好呀,小伙子,你要娶我的女儿,让我瞧瞧你能干啥。”好家伙,他会看到:不一刻地板上将尽是些雕花碎片,堆出一条走起来咯吱作响的搪瓷片的小路。“克勒门,你是哪一号工人?你干活和你吃饭一模一样!”“对,对,我是只麻雀,让我走吧。”“你甚至连怎样装卸都不知道吗?”“帕丁金先生,我连呼吸也感困难,睡觉把我累垮了,让我走,让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