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女孩

苏珊·安德鲁斯上大二时的春天里,年方二十岁的她语气很平静地告诉父亲她不再爱他。她几乎马上就感到后悔,要么至少在语调上是,然而已经太晚:他坐在那里有几秒钟时间显得目瞪口呆,接着哭了起来,身子趴得很低,好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脸,一边努力用一只颤抖的手从自己的黑色套装里掏手帕。他是美国五六位最有威望的血液学家之一,他有很多年没遇到过这种事。

他们是在苏珊的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是一所名叫特恩巴尔的小而著名的文科大学,在威斯康星州。她那天穿了一条端庄的黄色裙子,因为他来看她,似乎穿那件衣服合适。但在这时,这件衣服的古板,再加上她不得不把自己小小的漂亮膝盖贴在一起,让她有种被束缚的感觉。她很后悔没有穿水洗牛仔裤和一件男式衬衫,最上面两粒扣子不扣,就像她在别的大多数时候一样。她褐色的眼睛大大的,眼神悲伤,她的长头发几乎是黑色的。最近有好几次,别人热情而又不失公正地跟她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

她知道如果是生气或者含着泪那样宣称,此时也许还有办法收回那句话,可是对于放弃那个选择,她并没有真正感到后悔。她已经认识到无论在什么事情中,诚实所具有的价值:如果你坦诚地跟世界打交道,那么从来不需要收回什么。尽管这样,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哭泣,这让她自己也喉咙发紧。

“好吧,”安德鲁斯博士泣不成声地说,他还抱着头。“好吧,你不爱我,可是就这么一句,亲爱的。告诉我为什么吧。”

“没有什么为什么,”苏珊说,她为自己的声音正常而感到庆幸。“跟爱比起来,不爱也没有更多为什么,我想大多数聪明的人都明白这一点。”

他慢慢站起身来,显得比几分钟前老了十岁。他还得回到圣路易市的家里,开车回去的一路会是痛苦的一路。“好吧,”他说,“对不起我哭了。我想我正在变成一个感情脆弱的老头还是怎么样。不管怎么样,我最好上路了。对不起,我对一切都感到对不起。”

“我希望你别道歉;我也感到对不起。等一下,我陪你去车那边。”

走回阳光刺眼的停车场时,他们一路得经过几幢古老而漂亮的大学大楼和一堆堆笑声刺耳的小孩子——有没有谁想到过世界上竟会有这么多小孩子?——这段路上,爱德华·安德鲁斯一直在合计告别时怎样说。他不想再说他感到对不起,却又想不到别的话。最后他说:“我知道你妈妈想听到你的消息,苏珊,你的妹妹们也是。你干吗不今天晚上给家里打个电话,如果你不是太忙的话。”

“好吧,没问题。”她说,“我挺高兴你提醒了我。嗯,开车小心点。”后来她就走了,而他也上了路。

爱德华·安德鲁斯有七个女儿,他喜欢让别人知道他是个顾家的人。经常让他感到开心的,是想到他的女儿个个长得漂亮,而且多数都聪明:最大的早就嫁给一个爱沉思的哲学教授,要不是他多年来一直是个腼腆而脆弱的男孩,他会让人望而生畏;第二个女儿很少见面,因为她的丈夫是个职业很稳定的律师,在巴尔的摩那边,他不喜欢出远门;而第三个女儿显然有点太过分了——她是个傻得可爱的女孩,上高中时就怀孕,很快嫁给一个没本事但是脾气好的男孩,他经常失业。还有另外三个女孩仍然住在家里,她们对发型和月经周期都十分重视,她们在家里,都让人感到心花怒放。

然而苏珊是独一无二的。她排行中间,出生于他打仗回家后不久,他总是会把她的出生跟对世界和平的第一波殷切希望联系起来。家里墙上带相框的照片上,她戴着薄纱和铁丝做成的翅膀,打扮成六岁的圣诞天使虔诚地跪着,要么是她比别的每个人都更为郑重地坐在生日派对桌前。甚至在他翻看家庭相册时每次看到那双悲伤的大眼睛,他都会感到揪心。每张照片上,她似乎都在说:我知道我是谁,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不喜欢《爱丽丝漫游奇境》,”她八岁时,这样跟他说过。

“你不喜欢?为什么?”

“因为它就像发烧时做的梦。”

从那以后,每次他读到那两本书的一页或者看到泰尼尔所画的著名插图时,他都会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也赞同她的意见。

苏珊从来不容易让人逗得哈哈大笑,除非你有真正好玩的话说给她听,但是如果你有这种话要说,总是值得去努力一番。他还记得她十岁或者十二岁的时候——咳,说起来了,是一直到她上高中时——他在办公室待到很晚,为了把他脑子里想到的好玩事情全都理一理,只留下最精彩的一个,等回家后在苏珊那里试试。

哦,她一直是个顶出色的孩子。国内那所最好的大学之一招收她时,尽管好像让她感到意外,他却一点都没感到吃惊。他们发现了一个非凡人才时,还是心里有数的。

但是她居然会爱上自己的历史老师,一个离过婚、年龄是她两倍的人,然后这个人跳槽去一所州立大学,她也要跟过去,即使这意味着已经全额支付的特恩巴尔大学学费打了水漂,又有谁能想到那些?

“亲爱的,你看,”那天下午在这间宿舍,他努力跟她讲道理,他说,“我想让你明白这不是钱的问题,那不重要,只是稍微有点不负责任。问题只是我跟你妈妈觉得以你的岁数,还不足以做出这样的决定。”

“干吗要把妈妈扯进来?”她说。“你不管想怎么样,干吗总是要拉妈妈来当挡箭牌?”

“我没有,”他说。“我没有那样做,可是我们都很担心——要么你想的话,我就这样说吧:我很担心。”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你爱我吗?”

他就这样撞上来,就像一个牛奶派扔过来,某个喜剧演员过来一头撞上。

他知道她也许不是真的那样想,即使她觉得自己是。那个年龄段的女孩,让浪漫和性爱之类的事弄得晕头转向,一半时候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而还是要说,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偏爱的孩子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他在州际公路上把汽车控制在限速以内时,真想蜷起身子再哭一场,却又强忍住了眼泪,因为他得不让泪水模糊眼睛,而且因为他的妻子和年龄更小的女儿在家里等着,因为他生活中有意义的其他一切也在家里等着;况且,没有哪个有修养的人会一天之内崩溃两次。

等到她独自一人,苏珊马上快步去了戴维·克拉克的住处,扑到他怀里,就那样哭了很久,让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因为她的本意,是根本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