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学校那头倒也好办,反而是寓所这边有些麻烦。房东要是仅仅来喝喝茶倒也罢了,可他还拿各种东西来兜售。最初拿来的是用来刻图章的印材,一下子就在我跟前排开十来个,说这些总共只要三块钱,便宜,你就买了吧。我说我又不是走乡串村的蹩脚画师[5],要这种东西干吗?

后来他又拿来华山啦什么人的花鸟挂轴,自说自话将其挂在壁龛里,说:

“这画挺好的吧?”

我随随便便应了一声“哦,是吗”,谁知他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说什么华山一共有两个,一个叫什么华山,另一个又叫什么华山[6],这幅挂轴就是那个华山画的。啰里啰唆讲解了一大通,最后露出了原形:

“怎么样?你买的话算便宜一点,只要十五块。机不可失,快买了吧。”

我说没钱,他还不肯罢休,说钱不是问题,随你什么时候给都行。最后把我给逼急了,说有钱我也不买!这才将他打发了出去。

再后来他又抱来一方足有鬼瓦[7]大小的砚台,说是正宗的端砚。端砚就端砚吧,这家伙却一连说了两三遍。我觉得挺有意思,就随便问了一句:“端砚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下子他可来了劲儿,立刻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什么端砚又分为上中下三层,如今市面上的都是上层货,不过这一方可是中层。

“你看这眼[8]。有三个眼的端砚是极为少见的。发墨又好,简直没话说。来,你试一下。”

说着就将那个大砚台推到了我的跟前。

我问他这到底要多少钱,他说本主是从支那[9]带回来的,急着要脱手,可以便宜点,给三十块就好。这家伙真是个异想天开的疯子。

看来,学校那头还对付得过去,跟这个古董疯子我可处不长。

然而没过多久,学校那头也让我不堪其扰了。

一天晚上,我在一个叫做大町的地方散步,看到邮局隔壁的店铺招牌上写着“荞麦”,不仅如此,下面还特意加了“东京”二字。

我是个见了荞麦面就不要命的人,在东京时每次从荞麦面店门前走过,只要闻到里面飘出的佐料香味,就忍不住要掀开门帘进去一饱口福。来到这里后,一直被数学和古董闹得头昏脑涨,竟然将荞麦面抛在脑后了。当时我心想,既然被我看到了,又怎能白白放过呢?那好歹进去吃上一碗吧。可进门一看,满不是招牌上写的那么回事儿。

既然招牌上写了“东京”二字,那就该搞得干净一点、漂亮一点才对呀。也不知道是不了解东京,还是缺乏资金,反正店里邋里邋遢、一塌糊涂。榻榻米不仅变了色,上面还有沙子,毛毛糙糙的极不光洁。墙壁给煤烟熏得一片漆黑。天花板岂止是被熏黑,还低压压的,叫人见了忍不住要缩紧脖子。只有那张写着荞麦面名称的价目表是全新的,十分醒目。看这模样,就像是临时买下了旧房子,两三天之前刚开张似的。

价目表的第一行写的是天妇罗荞麦面,于是我大声吩咐道:“来一碗天妇罗!”谁知这么一出声,原先在角落里“哧溜溜”吃着面的三个家伙一齐扭过头来。屋子里很暗,所以刚才没注意到他们,现在打了照面才发现,这三个都是我学校里的学生。他们跟我打了招呼,我自然也寒暄几句。

由于好久没吃荞麦面了,那里的面又做得不错,故而我那天晚上放开了肚皮,狼吞虎咽地干掉了四碗。

第二天,我跟往常一样,毫不经意地走进了教室,却见黑板上满满当当写了五个大字:天妇罗先生。我看到后不由得一愣。学生们见了,“哇——”的一声哄堂大笑。

我气不打一处来,高声问道:

“吃个天妇罗面又有什么可笑的?”

谁知底下有一个家伙应道:

“可是连吃四碗也太多了点吧那摩西。”

反正我花的是自己的钱,吃四碗也好,吃五碗也罢,关你们屁事!我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讲完课,就回到了休息室。

过了十分钟,我走进另一间教室,只见黑板上写着:许吃天妇罗四碗,不许别人嘲笑。

如果说刚才我还不怎么生气,这回可真是火冒三丈了。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不是?过了分寸就不是开玩笑,而是恶作剧了。这就跟烤年糕似的,年糕烤熟了自然好吃,可烤煳了就不招人待见了嘛。要不说乡巴佬不懂分寸呢,只会一个劲儿地瞎胡闹。不过也难怪,住在这种一个钟头就能跑遍全镇的小地方,外头什么消遣都没有,出了个“天妇罗事件”就当作日俄战争似的说个没完。可怜哪!从小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心灵都扭曲了,一个个全像盆景里的枫树,成了七扭八歪的小人。倘若是出于天真无知,我跟着一起笑笑也没什么关系,可你们来这一手,算怎么回事儿呢?小小年纪,竟然就如此阴险恶毒。

我一声不吭地将“天妇罗”擦掉,回过身来说:

“你们搞这种低级恶作剧觉得好玩吗?这是卑鄙下流的胡闹!卑鄙下流。你们知道什么是卑鄙下流吗?”

底下有个家伙答道:

“被人一笑就光火,这就叫卑鄙下流吧那摩西。”

可恨!

想想我大老远特意从东京跑来,竟然就为了来教这帮家伙,真是吃饱了撑的。我大吼一声:

“别强词夺理!好好听课!”

接着便自顾自上课了。

到另一间教室去上下一堂课时,只见黑板上写着“吃了天妇罗,就爱强词夺理”。还真是没完没了了!我实在气得不行,扔下一句“我可教不了你们这帮捣蛋鬼”,“噔噔噔”一口气跑回了家。后来听说由于突然放了课,学生们非常高兴。要这么看来,比起学校这头来,古董疯子还算是好对付的呢。

回去睡了一晚后,因天妇罗荞麦面而惹出的气恼就烟消云散了。第二天到校一看,学生们也都照常来上课。嗨,这算是什么事儿呢?

之后的三天都风平浪静。第四天的晚上,我在一个叫做“住田”的地方吃了米粉团子。

住田是个有温泉的小镇,从城下町坐火车过去只要十来分钟,倘若步行,走上三十来分钟也就到了。那儿有饭店,有温泉旅馆,有公园,还有红灯区。我去的团子店就在红灯区的入口处。那家的米粉团子十分出名,所以我泡过温泉往回走时,顺便进去尝了尝。

这次没遇见一个学生,我心想,这下总该平安无事了吧。谁料想第二天到了学校,走进第一堂课的教室,就看到黑板上大大地写着“团子两碟七分钱”。

是的,一点儿没错,我是吃了两碟团子,付了七分钱。这帮家伙还真是无孔不入,简直叫人不胜其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