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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时间也过得差不多了,我便同豪猪一同去了会场。会场设在一个叫做“花晨亭”的饭馆里,在当地属于最高档的,我以前可从未踏进过那儿的门。据说曾是某家老[2]的府邸,饭馆老板将其买下后,未经改造,直接开张了。嗯,怪不得看着这么庄严气派呢。家老的府邸成了饭馆,还不跟战袍改作小夹袄一样?简直大材小用嘛。

我们俩到达的时候,客人已经基本来齐了,正三五成群地散落在五十叠大小的房间闲聊呢。要说这五十叠的房间到底是不同凡响,连壁龛都又大又气派。要是拿我在山城屋所占据的十五叠的房间里的壁龛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估摸着要是用尺子一量,能有一丈多宽。壁龛的右边摆放着一只绘有红色图案的濑户物[3]瓷瓶,瓶中插着一根粗大的松树枝。为什么要插松树枝呢?我是看不懂。不过这松树枝插上几个月都不会凋落,不费钱,倒也不赖。我问博物老师,那个濑户物是哪儿出产的。他说,那不是濑户物,是伊万里[4]。我说伊万里不也是濑户物吗?他“嘿嘿嘿”地笑而不答。后来我听说只有在濑户烧制的陶瓷器才叫濑户物。由于我是江户哥儿,以为所有的陶瓷器都是濑户物呢。

壁龛的正中央挂着一幅挂轴,上面的字个个都有我脸蛋子那么大,总共二十八个。写得那叫一个难看,简直是令人作呕。于是我问汉学老师,干吗要将如此难看的字堂而皇之地挂起来。老先生说,这可是有名的书法家海屋[5]的字呀。管他海屋河屋的,反正写得难看,我至今仍觉得那些字奇丑无比。

不一会儿,书记官川村邀请大家入席。于是我找了个有柱子能倚靠的地方坐了下来。

一身和式礼服的山狸在海屋手书的挂轴前落座后,同样身穿和式礼服的红衬衫在他左侧坐下。而右侧坐的是今天的主宾,老秧瓜君——也是一身和式礼服。

我今天穿的是西服,要正经八百地跪坐起来就太憋屈了,所以稍微跪坐了下就改成了盘腿坐。我身旁是体操老师,他虽然穿着黑色西装裤,却毕恭毕敬地跪坐着。不愧是体操老师呀,这跪功早就修炼到家了。

过不多时,食案端了上来。小酒壶也排开了。干事站起身,宣布宴会开始,并说了几句开场白。紧接着,山狸和红衬衫起身发言,说的都是送别的话。这三人像是事先串通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吹捧老秧瓜君是一位良师益友,对于他的离去感到万分遗憾,并表示这不仅仅对于学校,即便对于他们个人而言也是可惜的。然而,此次工作调动,完全是基于老秧瓜君自身的原因和要求,故而无法挽留云云。

想不到他们竟在欢送会上如此鬼话连篇,说得像模像样,一点也不觉得害臊。尤其是红衬衫,三人之中数他吹捧老秧瓜君最肉麻。他甚至说,失去一位如此良友,实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不幸!还不仅仅是言辞肉麻,他那说话的腔调更是造诣非凡。原本就嗲声嗲气的娘娘腔,这会儿更显得委婉动人。倘若是第一次听他说话,恐怕不论是谁都会上当受骗。或许那麦当娜就是被他的这一手勾搭上的吧。就在红衬衫滔滔不绝的当口儿,坐在我对面的豪猪目光如电地朝我忽闪了两下,我呢,作为“回电”,用手指扒了一下下眼皮[6]。

红衬衫讲完后刚刚落座,豪猪便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我心里一高兴,情不自禁鼓起了掌来。谁知这一举动立刻招来了以山狸为首的一众人等的“注目礼”,令我十分狼狈。我赶紧倾听豪猪要说些什么。豪猪说:

“刚才,以校长为首的发言者全都对古贺君的调任表示了遗憾,其中又以教头的言语最为诚挚动人。然而,我的意见正好与之相反。我希望古贺君早日离开此地。诚然,延冈地处偏远,就物质条件而言,或许不如此地便利。但是,我听说那儿民风淳朴,无论是学生还是教职员工都尚有古人之质朴遗风。那种口蜜腹剑、当面说好话背后下刀子的时髦坏蛋,我相信是一个都没有的。像古贺君这样温良笃厚的谦谦君子到了那儿,想必定会受到当地人士的普遍欢迎。因此,我辈确实应该为古贺君的此次调任好好地庆祝一番。最后,我希望古贺君赴任延冈之后,能在当地择一君子好逑之淑女而得配良缘,早日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好让那种水性杨花、无情无义之骚货羞愧而死。”

说完他大声地咳嗽两声,坐了下来。我听得畅快,又想大声鼓掌,担忧再次招致大伙的“注目礼”,只好作罢。

豪猪坐下后,这次轮到老秧瓜先生站起身来了。他离开自己的座位,特意走到整个筵席的下首处,毕恭毕敬地给大家深施一礼,然后言辞谦卑地作了答谢:

“此次基于鄙人自身的原因而调任九州,却承蒙各位为鄙人举办了如此盛大的欢送宴会,实在令鄙人诚惶诚恐,感激不已。尤其是方才聆听了校长、教头以及诸位同仁的临别赠言,令鄙人备感荣幸,定将永志不忘。尽管此次鄙人身赴偏远之地,然还望诸位万勿见弃,一如既往地予以眷顾。”

言毕,他又趴在榻榻米上行了个大礼,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嗨,真不知道老秧瓜君这老好人,要好到什么地步,简直好得没边了。校长、教头如此作弄他、排挤他,他竟然还毕恭毕敬地对他们表示感谢。如果说所谓的答谢之辞仅仅是走走形式的场面话倒也罢了,可看他的神态、语言、表情,完全是出自一片赤诚啊。

按理说,被如此圣人由衷地感谢,应该自惭形秽,臊得面红耳赤才对。可山狸也好,红衬衫也罢,却听了个一本正经,无动于衷。

致辞结束后,就听得四周全都发出了“哧溜——哧溜——”的声响。这是喝汤的声响。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喝了一口——好难喝!前菜中有鱼糕,黑不溜秋的,根本没做像。也有刺身,可切得也太厚了,简直跟生吞金枪鱼肉段差不多。即便这样,我身边这些家伙也一个个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估计他们根本就没尝过正宗的江户料理吧。

不多会儿,四下里开始热闹起来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马屁精屁颠屁颠地跑到校长跟前去敬酒,奴颜婢膝,满脸谄笑,看着都叫人恶心。

老秧瓜君也挨个过来敬酒,看样子他是要敬上整整一圈,真够受累的。很快,老秧瓜就转到我的跟前,他将裙裤褶子理得笔直,然后说道:“拜领一杯!”我虽然穿着憋屈的长裤,也只得恭恭敬敬地跪坐着,给他递上一杯酒[7]。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