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4页)

“我刚来,你却要走。真是太遗憾了。你哪天动身?我一定要去码头送你。”

老秧瓜君听了忙说:

“哪里哪里,您教务繁忙,怎敢劳您相送呢?”

我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老秧瓜君说什么,我都一定要去相送——即便跟学校请假也要去。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筵席上开始混乱起来了。

“快喝,喝一杯……

“怎么着?我叫你喝,你反倒要我喝了?”

像这样大着舌头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家伙也出现了一两个。我觉得有些无聊,去上了一趟厕所。然后借着点点星光观赏起颇具古风的庭院来。这时,豪猪也过来了。

“我刚才的演讲怎么样,过瘾吧?”他洋洋得意地说。

我说非常赞同,只是还有一点不太满意。他马上问什么地方不满意。

“你不是说延冈那儿没有口蜜腹剑、当面说好话背后下刀子的时髦坏蛋吗?”

“嗯。”

“光是‘时髦坏蛋’还不太过瘾。”

“哦,那应该怎么说?”

“应该说时髦坏蛋、诈骗犯、抽老千的、伪君子、江湖骗子、吓唬小孩的、与汪汪叫疯狗如出一辙的家伙。”

“我的舌头转不过来。你可真是能言善辩啊。别的不说,光是单词就记得多嘛。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能演讲呢?”

“这些都是为吵架预备着的,到演讲时就出不来了。”

“是吗?你现在不是说得挺溜吗?再来一遍怎么样?”

“再来多少遍也没关系。时髦坏蛋、诈骗犯、抽老千的、伪君子……”

我正说着呢,只听得地板一阵颤动,有两个家伙晃晃悠悠跑过来了。

“你们两个可不像话——竟然逃席——有我在就绝不能让你们开溜。快,喝——抽老千的?有意思。抽老千太有意思了。少废话,快喝!”

说完,便不容分说将我跟豪猪拖了就走。这两人原本像是要去上厕所的,因为喝醉了,估计一出了大厅就忘了自己要干吗了,所以才来纠缠我们的吧。或许醉鬼只会计较眼前的事,而将前前后后的事情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听着,各位,我将抽老千的抓来了。大家都来罚他们的酒。一直罚到他们趴下为止。你们可不许逃走。”

谁也没想逃走,可他还是将我按在了墙上。我四下打量了一下,见饭菜依旧摆放整齐的食案已经没有了。有人扫荡了自己的那份之后,还远征到别人的领地。校长已经人影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回去了。

“要伺酒的就是这儿吗?”

说话间三四位艺伎走了进来。我略感惊讶,但身体已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只能作“壁上观”了。令人不解的是,刚才一直靠在壁龛前柱子上、颇为自得地叼着那支琥珀烟斗的红衬衫,这时却猛地站起来,朝大厅外走去了。他与迎面而来的艺伎擦肩而过。艺伎中有一人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看得出,那是最年轻最漂亮的艺伎。由于隔得远,听不太清招呼的内容,想必是“晚上好”之类的吧。谁知红衬衫不理不睬,径直走了出去,之后再也没露面。估计是紧随校长步伐,直接回家了吧。

艺伎一到,场内立刻热闹了起来。大伙吵吵嚷嚷,呼声四起,对艺伎表达了热烈的欢迎。随即有人玩起了猜子儿游戏[8],喊声如雷,简直跟练习居合[9]时的吆喝声一般吓人。这边厢又有人玩起了猜拳。“呀”“哈”地全神贯注比画着双手,比达克剧团[10]的提线木偶还要灵巧。而对面的角落里则有人高喊:

“喂,快来斟酒,快来斟酒!”

随即又摇晃着小酒壶改口道:

“快拿酒来,快拿酒来!”

一片鬼哭狼嚎、乌烟瘴气,简直叫人难以忍受。只有老秧瓜君一人无所事事,低头沉思。或许他在想,大家给自己开这么个欢送宴会,却并不为了与自己畅叙惜别之情,而仅仅是来饮酒作乐,甚至是来看自己出洋相。这样的欢送会开他做甚?!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个地扯开了破锣嗓子,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一个艺伎抱着把三弦琴来到我的跟前,说:

“小哥哥,您也唱一个吧。”

我说我不唱,你唱。于是她便唱了起来:

“打起鼓来敲起锣,咚咚锵,咚咚锵,迷路的孩子三太郎。三太郎,你在哪儿?咚咚锵,咚咚锵。敲锣打鼓走四方,只为寻找三太郎。咚咚锵,咚咚锵,寻找朝思暮想的三太郎。”

她只换了一口气便将整支曲子唱完了,说了声:

“啊,累死我了。”

谁叫你唱这么累人的了?挑一首轻松的唱不就是了吗?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我身边来的马屁精凑上前来说道:

“小铃,心上人刚见面却又开溜,太狠心了,是不是?”

他照例用的是说书人的腔调。那艺伎听了故作撇清地哼了一声:

“关我什么事?”

马屁精毫不介意对方的态度,改用义太夫[11]的腔调唱道:

“今日有缘巧遇郎君,谁料想……”

“去你的!”

那艺伎扇起巴掌在马屁精的膝盖上拍了一下。马屁精受宠若惊地谄笑起来。

这艺伎就是刚才跟红衬衫打招呼的那位。被艺伎打了还满心欢喜的,可见这马屁精也是个活宝。

“小铃呀,我要跳段《纪伊国》[12],你用三弦伴奏一下。”

马屁精嫌不够出乖露丑,竟然还要跳舞呢。

对面那位教汉学的老先生,歪着一张没了牙的嘴哼哼唧唧地念道:

“妾身听不分明,郎君传兵卫,你我二人之间……[13]”

念到一半卡住了。他问艺伎:

“下面什么词儿来着?”

可见人上了年纪,记性就不行了。

另一个艺伎缠住了博物学老师。

“最近出了新曲了,我给您来一段,可得听好了——花月卷,系白缎带的时髦头,骑的是自行车,弹的是小提琴。半吊子英语说得溜,I am glad to see you.”

“哈哈,有意思,还夹带着英语呢。”

博物学老师听得津津有味,似乎还有些佩服。

豪猪扯开大嗓门喝令道:

“艺者!艺者!快来弹弦子。我要剑舞[14]。”

也怪他嗓门太粗了些,吓得艺伎们无人敢应。然而,豪猪毫不在意,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文明棍来代替“宝剑”,拉开架势,口中朗声吟诵:

“踏破千山万岳烟[15]……”

只见他走到大厅的正中央,独自表演起了平时秘不示人的绝技来。

而那边的马屁精已经跳完了《纪伊国》,跳完了《活惚舞》[16],跳完了《架子上的不倒翁》[17],这时已脱光了身子,裆下只系了一条越中兜裆布,肋下夹着一把棕榈扫把,嘴里哼唱着:“日清谈判破裂[18]……”在大厅里兜起了圈子,简直跟发了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