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第3/4页)

在洞穴的角落里,在石头突出的部分放着一本薄薄的书,书皮深红色,系着白色线绳,那是一本《启示录》。约翰在这里,在小小的洞穴里竟然能够构思、创作出这样不朽的传世佳作……

在拔摩岛的隐修院里珍藏着一万三千部古代手稿,而且保存得无比完好!隐修院深处的角落干燥,与外界隔绝、安静。那里一直保持较低的温度。书籍摆放在表面极其普通的、专门制作的书架上面。阅读书籍的人各有一张书桌,一台专用的灯,这种灯光线很好,又不会烤坏书籍。

保管主任是一位隐修士,他说话声音很轻,长着一双古代人物的那种忧郁的眼睛。盯视这双眼睛你自然会联想到饱经风霜会增添忧愁。应当说,希腊人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民族,他们的眼神都是忧郁的。拔摩岛人、阿拉伯人、佛拉芒人、西班牙人也都长着忧郁的眼睛,唯独美国人尼尔,还有我,我们俩的眼睛闪烁着愉快的光芒,永远明亮,从不忧伤。

庆典期间,这里召开了生态学研究会,我凝神谛听发言人的讲话,对于我们这个星球来说,最令人精神紧张、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两个国家手中握有威力无比的武器,两个民族就像是手拿火柴盒玩火的小孩子一样,他们把点燃了的火柴拿在人类的头顶上摇晃;地球上的居住地会不会毁于一旦呢?

那就让它毁掉一切吧——眼前会是火光熊熊,然后是一片废墟,希望建树功勋,希望流血和主宰人类,迫不及待地想要攫取世界和操纵世界,或者就那么简单:仅仅是出于好奇心,手指一按,就燃起了大火,只想观赏一下火景,在前所未见的火堆旁最后一次暖暖身躯,其实他们根本不明白他们无意中干了些什么。

我和以利亚神父一起在隐修院各处游逛,参观了那里珍藏的古迹。那里有大量的圣物、宝物、稀世珍品,而且保存得无可挑剔。隐修院拱顶上和室内的圣像、水彩壁画、装饰画几乎都没有修复过,尽管经历过天灾人祸,诸如风吹雨打、地震火烧和战争围困等,它们却仍保存着自古以来到人间时的那种原始姿态。有的地方壁画只剩下了半张,有的地方的壁画更显得残缺不全,但这些画是时代的烙印,它们经历了人类残酷的历史,它们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远比那些粗糙的烫金镀银的,用花里胡哨的颜色马虎涂抹的一些狎昵姿态要好得多,远比修复圣像和壁画的工匠们矫揉造作的作品好得多。在这里,是谁更具魅力呢?是古代的圣像画家,还是既为圣像也为自己贴金的那些自我表现的蹩脚画匠呢?

当然,这里不是指那些真正的工匠们,正是他们从某些妄自尊大的无神论者和受人指使的强盗们手里抢救出了圣物,修复了和正在修复着曾经被扔进废品堆里的人类伟大艺术家的作品、扔在神殿里的破碎的圣像、烧焦了的壁画,这些神殿一度变成过仓库、厕所和马厩,曾被笼统地称作俱乐部用地。现代野蛮人嘲弄我们的圣地,其罪行超过所有征服者和外国入侵者,甚至超过了当年的蒙古入侵者。圣徒们和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人们,真正的工匠们,甘愿赴汤蹈火,上绞刑架,坐牢,到苦役伐地和矿场,他们直到现在仍旧过着清贫的生活?如同几个世纪前的使徒、神学家约翰那样。

有关圣像的事,我曾经出过一次丑,弄得我很难为情。拔摩岛上的神像非常之多,都是古而又古的圣像,可我总觉得不很满意,好像圣像上缺了点什么,这使我十分不安。以利亚神父只是在一旁暗笑,没有给我做过任何提示。我走着,观察着,抱怨着:圣像上就是有点什么缺陷。大约到了第三天,我才大叫了一声,找到了问题之所在:“是窟窿!圣像上没有窟窿眼儿!”

我是农村里土生土长的孩子,从来没有看见过完整的圣像、没有被人糟蹋过的圣像,因为家乡的集体农庄里的圣像都被人或顺手牵羊或明目张胆地偷个精光,给我的印象是圣像上都有窟窿、破孔、小眼儿。我的这个印象正如同当今的孩子从未见过洁净如洗的天空一样,他们以为天空原本就是这样烟尘弥漫。我见到的圣像都带有像是大砂弹和霰弹打穿的洞孔,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了。

圣像绘画术从各个方面看都无可挑剔:服装、冠冕、装饰,就连绘制圣像的材料都是一流的,它们使圣像的形象更加完美。圣像头顶上阳光普照,天上的星星璀璨清明,这是上苍赐予的。这是美的理想、和谐的理想。几千年来,上帝的子孙一直在呼唤这种理想,始终没有得到反响,没有能够熄灭理想中原始的野性和凶残。

我们爬坡上山,沿着石块走向山里,向石阶和圆石攀登,我的腿痛极了,每走一小段路,我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观赏晶莹蔚蓝的大海,它是那样的妙不可言,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难以割舍。大海带来宁静,引起我对于永恒的思索,在我的祖国俄罗斯对于永恒早已失去了信念。

“以利亚神父!”我向一直陪我的旅伴提了一个问题:“这美妙的大海、这隐修院、这隆重而又不讲排场的庆典、我的几乎偶然的造访和纯属偶然却又确实难得的与您相识,这一切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偶然!”以利亚神父也在目不转睛地眺望大海,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我。“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这是天意。”

分别的时候,以利亚神父按照塞尔维亚的习俗,送给我一瓶已成为稀罕物的陈年葡萄酒,这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他邀请我去做客,给我画了十字祝福,吻了我的额头,随后,突然问了我一句话:

“您有时候祈祷,但是有些拘泥,有些压抑。您打算信仰宗教吗?”

“神父,我打算信教,我想我还不配。小时候,我是个野孩子,我偷过面包。战争中,我向人开过枪。在报社和电台工作期间,我亵渎过人的灵魂,首先是自己的灵魂,盗用过人们对善良的信任,玷污了语言。”

以利亚神父伤感地望着我,然后悄声说:

“我们大家都不配,但是应当相信和心存希望。”

我的希腊拔摩岛之行已过去了无数个岁月,但我见到和回忆的一切仍历历在目,有如昨天发生的一样。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是柔情无限的淡蓝色的大海,天堂般迷人的岛屿;那里波澜不惊,漪澜荡漾,浪花的白沫有如白色花边的一根根线,微微颤动;陡峭山峰上的隐修院……我还忆起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其中最善良、最睿智、最富有同情心的人是以利亚神父。倘若拔摩岛之行,倘若我在拔摩岛感受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是天意的话,那么,感谢上帝,感谢我们极富忍耐的救世主,愿他的名字世世代代光照永存。它像一盏明灯,在拱形石头屋顶之下,在美好又美好、古老又古老的大海之中,在海岛上最古老的隐修院的门楣上,永放光芒,照耀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