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5页)

今天,我不想打仗,因为我不喜欢开枪,不喜欢拿刀砍人,不喜欢看着人们像动物一样逃命,撕心裂肺地尖叫,也不喜欢看到血。所以,我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打仗呢?我为什么不站出来反对呢?可这时,我又想起另外一个男孩子。他也不想打仗,于是,司令官就命令他躺在地上,让我们朝他胸口上跳,我们不敢不照做。最后,他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血,再也没有起来。

司令官大喊:“集合!跟我的一队,跟副官的一队!”我们立刻排起队,但队列一点都不直。我的腿不由自主地抖啊抖。所有人的腿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啊抖,因为没人愿意像这样站在大路上。就连司令官也害怕,他不停地左顾右盼,一会儿又看看天上。我知道他在担心政府军的战斗机或者直升机会突然飞过来,扔下几颗炸弹,或者对着我们一通扫射。

他首先大喊了一声“立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然后,他继续说道:“村子就在这两条路中间,所以我们兵分两路,我带人从村子一头开始攻击,副官带人从另一头开始攻击。这样那些狗东西就无处可逃了。我们会像他们屠杀我们一样把他们全部杀掉。我们会把他们从我们手上抢走的东西全都抢回来!”几乎他每说一句,我们就大声吼一句:“是,长官!”

他带着他的人出发了,大力神也在其中。我却要留下来跟着副官和兰博。我挺喜欢兰博的,也想像他那样在头上扎一条红色的大手帕,那样打仗的时候汗水就不会流到眼睛里了。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叫兰博,但我知道那部电影,里面一个很厉害的家伙就叫兰博。所以我就想,这个兰博一定也很厉害。他还特别机灵,在战场上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也是我喜欢他的一个原因。他总能躲开子弹和炸弹,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戴了神奇的护身符,所以才会不怕死,也死不了。可我不好意思问他,他会笑话我的。不过有一点我知道,跟着他至少不会那么容易丢掉性命,所以即便这次被分到副官一队,但因为有兰博在,我的怨气倒也不算太重。

我们人多枪少,不够人手一支,所以我没有枪。反正司令官说我太小,不适合拿枪。因为我没有力气把枪拿稳,开枪的时候,枪口总是跳来跳去,容易打到自己人不说,甚至有可能把自个儿打死,所以他就给了我一把刀。可是每个人都想要枪油,因为枪油可以吃,据说能像鸦片一样让人舒服得要死要活的。枪油能让你变得强大而勇敢,但也会让你头疼。它的味道有点像子弹,还有点像甘蔗。我不喜欢它的颜色,在枪的沟槽里尤其显得黑乎乎的,但我仍然争着要自己那一份。

我直接把枪油填进嘴巴,那感觉就像舔一块大石头,或者吃铅笔,但也像吃糖果。吃下去时,我的喉咙里会火辣辣的,同时也像吃甘蔗一样甜丝丝的,引得我越吃越想吃。

因为吃枪油的缘故,我的肚子变得像饿狗一样。饥肠辘辘的感觉既像真的又不像真的,搞得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饿还是不饿。我想吐,又不想吐,但我觉得还是不吐为好,因为我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倘若把肚子吐空了,进攻开始的时候就更没力气了。

司令官在大呼小叫着做战前动员了,但在我听来,他的声音犹如来自一个装满棉花的袋子。他让我们一同祈祷,并请求上帝指引我们完成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我觉得这根本没有必要,上帝早就把我们遗忘了。我也正在努力忘掉他,虽然这会让我妈妈不高兴。她总是说要敬畏上帝,每个星期天都要去教堂,可如今我连星期天是哪天都不知道。我和大力神道了别,看着他随司令官而去。我等着枪油发挥作用,那样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我们沿着山谷走下去,又走进丛林。我感觉自己就像回巢的动物。我的额头越来越烫,手越来越热,呼吸也开始困难起来。空气仿佛变成了水,连云彩都显得多余,因为根本用不着下雨。我听到了水声,一时口渴难耐,但我们碰到的那条小溪里有很多污泥,水浑浊不堪,又脏又臭。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头扎进了水里。伸出来时,我发现天空变得五颜六色,而且我在云层上看到了精灵。同伴们全都变成了动物,前后左右找不到一个人的影子。他们没有鼻子,没有嘴唇,也没有嘴巴,你根本认不出谁是谁。我们是一群动物,闻起来像鸡,像山羊,像奶牛。

蹚过小溪,我感觉身体内有股像电流一样的东西,于是我开始想:嗯,打仗是好事。我喜欢听枪响,还有刀噼斧砍的声音;喜欢看人们尖叫着仓皇逃跑,或者跪在我面前苦苦求饶。我喜欢杀人。

蹚过小溪,我感觉自己忽然间像个大人了。虽然脑袋很小,但我却有了结实的肌肉。什么都无法阻止我,什么都无法使我放慢脚步——包括我们正在爬的这个山坡。我就像在丛林中捕猎的豹子,而与此同时,我还有种回家的感觉。

满世界的叶子都是红的,滴着红色的液体。到处都是茂盛的植物。进入灌木丛,横生的枝杈扫着我的脸,从土里钻出来的树根总想绊我的脚,但我不停地向前奔跑,经过许多许多颜色,许多许多树,许多许多花。即便偶尔摔倒了,我也会立刻爬起来继续跑,跑啊跑。谁都不知道我们来了,像乌云一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我的脚趾间塞满了黏煳煳的泥巴,小草像刀子一样扎着我的脚踝。我向上帝祈祷,但我的祷告却飞到了魔鬼那里。“指引我去做你希望我做的事吧。”我说。但我只听见一阵阵的笑声,它们来自树林,来自我们经过的农田。那些农田里看不见一棵甘薯或木薯。战争让人们流离失所,这个国家只有难民,没有农民。

我们很快就摸到了村子边缘,看到了用泥土、木头和铁皮搭建的可怜的房子。房子早已无人居住,我们便把它们统统推倒,或者点燃茅草屋顶,然后一路打砸抢烧下去。每一栋房子,谁先跑到就归谁,包括房子里的所有东西。我闻着烟味儿冲到一栋房子前。这栋房子居然有用水泥墙围起来的院子,水泥墙顶上插满了尖利的玻璃渣子,防的可能就是像司令官和副官这种可怕的恶人。

除了水泥墙,这家人还装了两扇笨重的大铁门。我们一群人使劲推了半天它才极不情愿地打开。我的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院子里种着橘子树和杧果树。这个村子的每一栋房子都刷着绿色,尽管很多已经掉了色。但在一片绿色当中,唯独窗户是白色的,看上去就像房子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