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2页)

“好了,”我说着从她身边退开,将光灿灿的金币推过过去,“我们来聊聊疏浚船吧。”

她走了很久,久得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带着那块金币逃跑了。但就算我龇牙咧嘴恐吓她,也没法说服她带我一起去。好像这个医师只有接到信息,而且只有接到她认识或者了解的人的信息,才肯过来。暮霭渐渐降临,她们终于来了。这时小姐又睡着了,所以她们先到厨房来找我。

我这一辈子多数时间都在看着别人对我走进房间的反应。我对这些反应已经非常熟悉,在人们的表情完全展现在脸上之前,就能分辨出它们是恐惧还是厌恶,或者甚至是我以为的怜悯。所以,对我来说,发现自己是看客而非被看者,还真是件新鲜事。

乍看上去,她身材很小,简直像个儿童;但我很快就看出来,这部分是因为她的脊椎有病。她的脊椎向左边扭曲,所以她只得弯身保持平衡,双肩一边高过另一边。至于她的年纪,嗯,那很难说,因为持续不断的痛楚比夜夜笙歌的纵欲对身体的伤害更加严重,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就她而言,影响较多地体现在身体上。实际上,她的脸介于美丽与恐怖之间,那模样简直能让人的心跳停下来。她的皮肤像鬼魂般苍白而光滑,脸庞圆润而丰腴,几乎算得上可爱。在她看着你之前是这样的。因为她的眼睛是从墓地里长出来的,死白色的眼窝,睁得很大,很吓人,蒙着一层奶白色的薄膜。

就连我,习惯了丑陋带来的震惊的我,也害怕这种恐怖的眼神,觉得心头一震。然而,和我不一样,疏浚船无需忍受世人对她畸形的身材大惊小怪的样子。实际上,她好像对此毫不在意。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有什么感受,她也不会表露出来。我站起来迎接她,请她坐下,但她拒绝了。“我是为了菲娅梅塔小姐来的。她在哪儿?”她纹丝不动地站在我面前,似乎竟然能看到周遭房间的一切,一副紧张而警惕的样子。

“她……她在楼上。”

她匆匆点头。“那么我会马上去找她。你是……她的佣人,对吧?”

“嗯……呃,是的。”

这时她侧着头,仿佛想更清楚地听到我的声音,她的额头微微一皱。“你有多小啊?”

“我有多小?”她的直接吓了我一跳,我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为什么……你不是瞎了吗?”

我看到梅拉格莎在门口坏笑。该死的。当然是她说的了。

“我事先知道你是个侏儒,先生。”这时她似乎想微笑,不过这笑容在她脸上看上去弯弯曲曲的。“但就算我不知道,要弄清楚也很简单。你站起来的时候椅子动了,但你的声音还是从这么高的地方传过来。”她伸出手,掌心朝下,比划的高度刚好和我的身高一样。

我虽然很生气,但还是被打动了。“那么你已经知道我有多小了。”

“但小的是你的手脚,对吧?你的身体和成年人一样。”

“是的。”

“你的前额突出吧?就像有个茄子正从里面长出来。”

茄子?在我较为骄傲的时候,我会觉得它更像士兵头盔的圆顶。然而,我敢说用茄子来形容它也没错。“抱歉,病人不是我。”我说得很愠怒,因为我不想让梅拉格莎有一串可以取笑我畸形的身材的名词。

“布西诺?”楼上传来小姐的声音,“是她在吗?她来了吗?”

她又侧过头了,这次倾斜得更加厉害,似乎想准确地弄清这个声音的来源,刹那间,我觉得她像是一只小鸟,在辨别附近歌声是哪来的。她转过身,已经把我忘掉了。

楼上,我从门口看进去,她们高兴得像小孩,彼此问候。小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朝这个医师伸出双手。虽然疏浚船年纪较大,但她们上次相遇的时候,可能还是花季少女。天哪,当时到现在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小姐听到的事情,事后肯定都会跟我说。至于疏浚船,嗯,她的手指就是她的眼睛,她双手摸过小姐的身体、脸庞,然后是头颅,抚弄着那些刀痕和伤疤,随即找到自头发之中延伸到前额的疤痕,那未曾得到精心治疗的伤口。这次诊断持续了很久,房间中的气氛也随之改变。现在我们静默无声,连我身边的梅拉格莎也很紧张,等待疏浚船将要说出的话。

她终于垂下双手。“你应该早点来找我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我看到小姐的眼神很害怕。

“我们也想,可是我们忙着逃命啊,”我语调平稳地说,“你是说帮不到我们了吗?”

“不是,”她说着向我转过身来,脑袋还是猛地转了一点点,这个动作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意思是,治疗持续的时间会长一些。”

自那晚起,小姐睡上了干净的被褥,被梅拉格莎的谎言(她说的时候用上了那种跟我说真话的热情)温暖了,还得到一个瞎麻雀般的残废女人的照顾,这个女人的药油和药膏臭得每次她一来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到外面,冲进这座城市酸臭的空气中。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在威尼斯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