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威尼斯,1527年

天哪,这座城市太臭了。倒也不是每个地方都发臭,商船停泊的南部码头一带,空气充满了残留的香料的气味;大水道两边的富人区则风清气爽;但我们所到之处尽是些摇摇欲坠的房子,建在脏臭的海水上,十来户人家像腐烂的蔬菜,一户住在一户之上,腐烂和肮脏的味道刺得人们鼻孔发痛。而像我这样的人,鼻子更加贴近地面,经常被熏得无法呼吸。

有个老家伙每天早上来测量我们的“坝坡”中水井的水位,他说臭味比以往更重,是因为夏天的干旱,还说如果水位再低一些,人们将会开始用船装载淡水进来,到时就只有富人能喝得起水了。真是难以想象,一座建在水上的城市居然会缺水。据他说,今年夏天这么糟糕,是因为战争带来了潮水般的难民,而他们又带来了瘟疫的威胁。那些漂洋过海而来的游客若有传染病,都会被发现,因为市政府派出官员,到每一艘商船去搜查发热病和疖症,他们要是发现了可疑的症状,就会把嫌疑人遣送到外岛隔离起来。所以威尼斯再也没有麻风病了,只剩下一所被水围起来的古老医院,还有几个疯子,活生生看着他们的四肢烂掉。但他们无法拦住所有人,这些天来,自欧洲大陆来的人也和越洋来的人一样危险。他这么说的时候盯着我看,因为他怀疑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在这里,谣言传得比臭味还要快。女人们隔着窄窄的水道,像饥饿的海鸥那样唧唧喳喳,而一个侏儒的到来,使得最沉默寡言的人也咿咿哦哦起来。方圆几英里的所有商人都曾张大嘴巴看着我。我们的房子对面,有一个眯着双眼、没有牙齿的老蝙蝠,坐在窗口,日复一日,老是往我们这边看,以至小姐和我要是想说些天气以外的话,就得把窗子关上,因为在这么一个爱搬弄是非的地方,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但不管有什么传闻,那个老家伙还是跟我聊天,当然是因为他很孤独,也因为岁月让他佝偻得只剩下我这么高,所以我的嘴巴能够贴近他的聋耳,他听我说话比听别人清楚。他在这座城市的同一个城区生活了八十一年,记得所有事情,从一匹马的马蹄溅出的火花导致的船坞大火,到差不多二十年前的阿纳德罗大战,当时威尼斯被一些意大利城邦的联军击溃,当局深感耻辱,他说,乃至处死了己方的将领,那些日子里,人们听到的声音只有来自街头和水上的人类哀嚎声。

他逢人便说当时的威尼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但现在,妓女的人数恐怕比修女还要多,剩下的只有亵渎神明、指责嘲弄和罪行。虽然我非常乐于相信他——他描述的城市当然会让我们发财致富——但阳痿通常会让老人变得爱发牢骚,因为他们来日无多,幻想自己在地狱中等待天堂,总比幻想从天堂坠入地狱要来得宽慰一些。

再说,最初几个月小姐深居简出,我还在认识各条水道,所以很乐于和他闲聊,让他充当我的历史老师和第一个向导。

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只是睡觉,睡了很久,也睡得很香;现在安全了,我们的身体只想忘掉一切。在水道之上的房间中,小姐躺在她母亲的床上,像一个死去的女人。我在门口打了个草铺,身体充当了锁头的作用,挡住了那老女人恶意的刺探。现在,我有时会怀念那次大觉,因为我之前和之后再也没那样酣睡过——那么睡真是太舒服了,我愿意用整个天堂来换取如此彻底的遗忘。但我们还打算活下去,第三天早上,我在穿过残破窗帘的光线中醒来,肚子饿得发痛。我想起我们在罗马的厨房;想念烤鱼,想起它的鱼皮在炉子里起泡、变脆;想念塞满迷迭香和大蒜的阉鸡浓郁的香味,还有温热的蜜汁从巴尔德萨的杏仁蛋糕上流下的样子,吃的时候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指头也吃下去。我摸向自己阴部之上隆起的地方,摸到一小本彼特拉克的著作,和一个装着祖母绿、红宝石和珍珠的抽拢袋,这可比什么食欲更加让我心安。

小姐还在睡,脸庞半埋在褥子中,那条污秽的头巾系在她头上。我走下楼,走进湿乎乎的厨房,梅拉格莎见到我,吓得像受惊的鹦鹉般叫起来,好像走进房间的是妖魔鬼怪。炉火上摆着一个平底锅,锅里有些冒着蒸汽的液体,刚才里面应该有很多动物骨头,不过现在只剩下一点点了。我问这屋子里还有什么别的能吃,她又是愚蠢地大喊大叫,惊慌地骂不绝口。虽然人生会碰到很多糟糕的东西,但没有什么会比一个老娼婆更加卑鄙,因为她们的身体日益松垮,欲望却依然强烈,这种欲望折磨着她们,让她们想起那些锦衣玉食的岁月,而这岁月,她们深知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所以,当我问她哪里能找到一个好当铺时,她脸上满是既怀疑又贪婪的神色。

“为什么?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卖呢?”她说,狡猾的眼睛扫视着我的身体。

“卖掉的钱足够给你的稀饭加点肉啦。”

“这里所有的当铺都是犹太人开的,”她面无表情地说,然后奸诈地看了我一眼,“但人人都知道他们欺负外地人。你最好请我去交易。”

“我想自己试试。他们在什么地方呢?”

“什么地方?哦,他们在威尼斯有自己的聚集区。如果你认路的话,”她奸笑说,“那很容易找。”她转过身,背对着我,照顾炉火去了。

关于这座城市迷宫般的道路,我想后面再多说几句。反正,它的复杂已经成了传奇,流传着很多故事,说是富裕的游客太倒霉了,他们来时雇了导游,结果却被抢了钱包,割了喉咙,浮尸隐蔽的水道中。我步行出去。我们的后门外面,是一条街道,宽仅容两人同时通过。它连着另一条街道,然后跨过一座桥梁,再接通另外一条,最终来到一个小小的广场,威尼斯人管广场叫“坎坡”。就是在这里,我碰到那个老家伙,站在他心爱的水井旁边,他虽然口音很重,但比划得够清楚。我跌跌撞撞前进,不久街道上挤满了往返教堂的人,我问了几个商人,他们准确地告诉我怎么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从教堂出来后直接去找犹太人筹钱,对威尼斯人来说并不算罕见的行为。对一个以商贸为本的城邦来说,做生意本身也是神圣的宗教仪式。

我来到那个犹太人的居住区,它像一座小小的城中城,四周环绕着墙壁,还有硕大的木板门;里面的房子和商店拥挤不堪,混成一片。当铺的标志是前面有蓝色的帐篷,在风中像风帆噼啪作响。我选中的那间当铺是个年轻人开的,他眼睛乌黑,眼神柔和,一头凌乱的卷发将他的马脸映衬得更长了。他把我带进后面的房间,花了很长时间,仔细地研究我们最后的两块祖母绿,用上了一块特别的玻璃镜——威尼斯是个最精于玻璃工艺的城市,不管是放大镜还是赝品琉璃都造得很好。他向我解释了本地政府颁布的质押条款,给了一份字据要我签字,数出了给我的钱币。整个交易过程中,他对我异常关照,没有对我的身材大惊小怪(他关注珠宝多于关注我),但至于他究竟有没有骗我,我也只能凭内心的感觉判断,可是我饿得发慌,又怎么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