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3页)

他伸手做了个姿势,似乎是想表示这只是一个老人的看法。

“你告诉他,在罗马的时候,我们家富得拿来赌钱的宝石都比他在这间破房子里面看到的要好很多。”

“拜托……拜托啦。我们还可以做生意的嘛。”他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拜托啦,坐下吧。”

我坐下了。

他语气坚定地跟老人说了几句话,老人皱着眉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向门口。他走了出去,关上门。

“对不起。我爸爸担心很多事情。你是个外地人,所以我想你不知道,当局又决定关掉犹太人居住区,把我们赶出威尼斯了,尽管我们跟他们有协议,可以留在这里。当然,这只是钱的问题,我们肯定能改变这项决定。但我爸爸是这个社区的长老,这件事让他很生气。所以他有时会怀疑错人。”

“是的,我觉得是这样。我不是要来骗你的。”

“我也没这么想。”

“但肯定有人骗了我。”

“没错。肯定是有人耍了花样。不过说到威尼斯,这是个花样很多的地方。”

“但怎么能够呢?我是说,怎么……人们怎么能造出这样的赝品呢?”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五分钟之前,我还在谋划富裕的明天,现在则如坠深渊。天哪。天哪……我们怎么会这么蠢?

“这简单得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穆拉诺岛上玻璃厂有很多工人能制造很逼真的宝石,哪怕是大公的妻子戴了也不知道是假的。他们只要拿到真品,就会先做一个不是太好的替代品暂时顶着,然后多花一点时间,做一个更好的。你听过这样的故事……”

“但我每天检查钱袋。”

“你仔细观察过每一颗宝石吗?”

“我,嗯……没有——就看看它们还在不在。”

他耸耸肩。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它没有价值吗?”

“它值一些钱。它的制作成本可能需要十个到二十个金币……这对赝品来说不便宜了。但它是很好的赝品,足够当珠宝戴。你家小姐,因为……我想你是替别人卖这些东西的,对吧?”

我点点头。

“嗯,她可以把它戴在脖子上,多数人不会知道的。但如果你现在想当掉它,在这里,当给我,那么它一分钱也不值。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它们不适合在市场上交易。”

“那么其他的呢?”

“啊,其他的都是真的。我会买下它们。”

“你会给我多少钱?”

他低头看看桌子上的珠宝,用手指将它们拨来拨去。“这颗小的红宝石——二十个金币,”他抬眼望着我,“这个价钱不错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那些珍珠呢?”

“多加二十个金币。”

四十个金币。这笔钱能租到一条房间的挂毯,或者可以买一套喝酒用的玻璃杯。不过买下这些杯子之后,就只能喝西北风了。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贵族会接近我们,要么来了一次,就再也不来了。无计可施。“我卖给你。”

他摆好纸张,准备契约。我看看周围。我已经喜欢上这个房间了。这里有书籍、账本和笔,一切井井有条。但我现在只觉得很慌乱,好像有一只蝙蝠在我脑里飞来飞去。他准备好了墨水,将那纸文书推给我。他看着我签上名字。

“你是从罗马来的吗?”

“是的。”

“怎么样?是碰到麻烦才来这里的吧。”

“是的。”

“那真倒霉,我想。很多犹太人也死在那儿。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城市,不过听说非常富饶。但我去过乌尔比诺,还有摩德纳,都没有这里好。虽然我们和政府有很大的争议,但威尼斯对我们犹太人来说,依然是个安全的城市。我想也许这是因为这里已经有很多彼此不同的人了,对吧?”

“也许吧,”我说,“我……嗯……我为你们的不幸感到遗憾。”

他点点头。“我也为你的不幸感到难过。如果你还有什么要卖的东西,那就拜托了,我会替你看看的。”

我们终究还是聊起人生来了。

屋外天空灰沉沉的,和这些房子一样,卵石路在大雨之下淌着水,整座城市像一面镜子,镜面裂成一百万块小碎片。我像狗一样奔走,低着头,贴着墙壁,双脚扑打着齐膝的雨水,不到几分钟,我的新天鹅绒上衣就湿透了。这狂奔猛跑让我的脚发痛,但我不管,只顾继续走。至少这样可以让我暂停思考。除了回家,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但也许我害怕回家,所以在路上的某个地方,我走错了桥梁或者小巷,发现自己来到了利亚托区的边缘,这里的街道挤满做生意的商贩,还有很多旅店酒馆,可供人们挥霍钱财和酩酊大醉。如果我碰到合适的,可能就走进去了,但我接着转了一个弯,走进了一条我不认识的街道,从那里我走到了水边,正好和利亚托桥成直角。此处的大河道充塞着鱼贩的船只,连雨水也带着鱼腥和海水的味道。

大河道对面,人们正从桥上带篷盖的人行道穿梭而出,有个女人开始拼命地叫喊:“小偷!小偷!”这时有个人形挣脱出来,沿着水道边缘跌跌撞撞地奔跑。他推开人群向陆地跑去,因为那儿有很多小巷可以供他藏身,但人群太密了,于是他只好跳上一艘渔船,开始爬上那些系在一起等待卸货的渔船,穿过大河道。这时群情激奋,看他迅捷地跨过一块块湿漉漉的跳板,大声指点咒骂。他已经穿过了一半,离我很近,我能看清他脸上的惊惶。他踏上一堆乱糟糟的鱼,摔倒在两艘船中间,摔得很重,我简直能听到他的肋骨撞上木板的声音。

河那边响起一阵胜利的欢呼,过了一会,两个身材高大的渔夫将他捞上来,使劲叫喊,将他从船上拖向对岸。明天,如果他到时还没有死,他将会在法官的衙门之前被吊起来,将会被打得体无完肤,偷东西的手则将会被打断。而这是为了什么呢?偷一个装着几块金币的钱袋?还是抢了一个镶嵌着玻璃做的珠宝的戒指或者手镯?

我呆立在倾盆大雨中,听着他的惨叫,任由雨水混合了我的鼻涕,刷刷冲过我的脸庞。 对贫穷的恐惧像大石头一样折磨着我的内心。等到再也看不到他的惨状、听不见他的惨叫,我转过身,往回走到大路上,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