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这个广场虽然很小,但我现在却觉得像是走进了大海,四周一无所有,触目所及只是一片浓密的虚空,地平线远离印度群岛。我听井边那个老家伙说起过威尼斯的雾,都是些阴森恐怖的故事。他说雾浓得和疑心一样,人们再也不知道陆地在哪里结束,海水在哪里开始。第二天早晨,他说,人们总能见到有那么一两个坏良心的家伙,埋头漂浮在水道中,而他们的家就在不到一百码开外。也许我的良心坏得太久了,坏得我现在幸灾乐祸,因为我虽然讨厌水,现在却是兴奋多于害怕,这样的大雾虽然很吓人,却也让人觉得高兴,每迈出一步都跟冒险似的。

一片迷茫中,奇迹圣母堂灰绿色的大理石墙面冒了出来,活像一些巨大的冰雕。雾气缭绕,让我觉得好像自己静止不动,而这座建筑在飘移。这座房子中间的门敞开着,温暖的烛光在冷雾中摇曳,我发现自己正在朝它们走过去。

我跨过门槛时,感觉好像自己在雾中呆立了一会。周围的地板和墙壁也是大理石的,自高处窗户照射进来的淡紫色光芒既寒冷又迷蒙。虽然每天去教堂或者更远的地方都路过这座教堂,但我从未进来过。威尼斯的信徒都知道一条公理:人们可能到死还来不及走遍这座城市的每个教堂。我总是太忙,没空产生好奇心,尤其是对那些对我们的职业来说太小的礼拜堂。但现在身边的世界都静止了,我有的是观看的时间。

人们能感觉得到这座房子有些新奇之处。不仅是由于它一尘不染,还因为一切都给人简朴的感觉,没有其他教堂常见的那种岁月的沉淀:没有坟墓,没有乱糟糟地排着十几个富贵人家的祭坛。拱形的天花板上挂着的圆形人像画光彩夺目,人们甚至能闻到油漆的气息,而末端的祭坛上——上方是一幅端坐着等待朝拜的奇迹圣母画像——的大理石屏风雕刻精巧,很像一块绣花的祭坛布。圣徒和圣母的半身像眼光柔和地俯视着十来个坐在席上的人。或许他们也是从那片灰蒙蒙的海洋中来,到这里寻找一些踏实的感觉;但空气迷蒙,寂静无声,更加让人迷失,仿佛此处既不是陆地,也不在水上,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地方。

我坐在后排,看着教徒鱼贯走入,准备进行晚颂。人群安静阴郁,似乎是害怕这样的天气。在我上方,就在大门上方的露台,传来一阵出家的修女的脚步声,她们自附近的修女院来,通过两座建筑之间的空间回廊,避开外人的眼光,依次走进教堂。人们要是仔细听,能听到一些年轻修女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不过,跟过去一样,她们在这次仪式中不会现身。

说到修女院的事情,疏浚船其实不用这么刻薄地对待我,因为我没那么白痴。就算在罗马,威尼斯的修女也是大名鼎鼎。在每个基督教城市,都有富人将女儿交给上帝,而不是让其成婚,目的是避免由于付出太多的嫁妆而破产,但只有威尼斯才会吹嘘当地成为基督的新娘的千金小姐跟嫁入豪门的大家闺秀一样多。通过这种方式,这个国家看上去很纯洁,当权的宗族也得以保持钟鸣鼎食。然而,应召入伍的士兵比志愿兵或者雇佣兵缺乏战斗热情,这可算不上什么秘密。在罗马,小姐经常请几个当地的修女帮她织亚麻布,正因如此,我在修女院的客厅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那些穿着时髦的年轻修女急于知道有关侏儒的传说是不是真的,嘻嘻哈哈地在我的上衣下面按按捏捏,而小姐则会和其他修女聊起最新流传的消息。

乍看之下,威尼斯政府可能更加清明廉正,但说到被迫与世隔绝带来的无聊,各个地方的少女的想法恐怕区别不大。因为工作关系,我敢肯定这一点,我知道欲望如何冲破上帝的戒律;再说了,虽然男人的本性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六根清净,但女人——即使那些卖身给上帝的女人——未必就能五蕴皆空。人类的欲望有多么强烈,我心知肚明,真的,我敢说如果我是一个德国穷人,向我布道的是路德派牧师,那么他对教会的独身制度的非议,在我听来可能是切中肯綮,而不是离经叛道。这反过来让我想起了彼特拉克。他年轻时是个情欲熏心的诗人,给一个叫做劳拉的女人——如果他的描写可信的话,这个女人跟小姐一样漂亮得炫目,不过要朴素得多——写了很多炙热的情诗,但他年老之后,却常常规劝人们要远离肉欲,追求灵魂的纯净。

等到仪式即将开始的时候,我溜了出来。在这里我不能听到工人钟的钟声,在雾中回到犹太人居住区得花不少时间。

大雾让气温下降,我尽量走得快一些,以保持身体暖和,精神振奋。现在雾更浓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心急如焚。如果他成功了,而且书的里面也跟外面一样精美,那么我肯定能找到一个愿意买下它的收藏家。它就算值不了一颗红宝石那么多钱,至少也够付一个船夫几天的酬劳。如果没有它……哎,如果没有它,那我就没什么好想的了。

他站在商店门口,朝浓雾看去,好像在等人。“对不起,”我说,“雾太浓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来你这里的路。”

我以为他会让我进去,但他没有动,脸色像雾一样苍白。

“你已经迟了。我得马上关门了。”

“你打开它了吗?”

他盯着我看,但我没读懂他的眼神。他从里面的桌子拿起一个裹着布的小包。“我在里面的一张纸上写了锁头的密码,”他说着将它丢给我,四周张望,好像不想让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谢谢你。多少钱?我是说它值……”

“你不能再来这里了,”这时他的声音很生气,“你听到了吗?”

“为什么?怎么回事?”

“法律规定我们不能触手基督教徒的书籍。”

“我知道,”我说,“但是……”

“你别再来这里了。我不会做你的生意了。”他已经在关门。我伸出手去,想拦住他,但他比我壮。“现在这个地方向你关上门了。”

门甩在我脸上。

我站在那里,脸被撞得热辣辣的。我使劲拍着木板。该死的犹太人。他凭什么这样对我指手画脚的?实际上,他的愤怒让我害怕了。我双手发抖,去解包着书的布。打开之后,飘出一张纸,向阴沟掉去。我赶忙抓住它,在昏暗中看了它一眼。上面写着四个数字。1526。1526。现在我记住了。我将纸张揉成一团,塞在衣服里。但这个时候我在这里没法把书打开。

天气如此恶劣,我回家要花好长时间。我在犹太居住区大门关闭之前走了出去,沿来时的路走到最近的广场边缘。左边有一座小石桥,新近才修建的。我还看不见它,但我知道它在那里。拐角处有一盏灯,也是新的,小石桥是这个社区的骄傲,灯是人们挂来照亮它的,通常在黄昏时刻就会点燃。天气正常的时候,它能照亮小石桥的两端。今天我走到一半才辨认出它微弱的光芒,但如果我站在它下面,至少能借着光线把数字拨对。我的手指被冻得发僵,笨拙的手指很难拿稳这个管锁,把齿轮拨到正确的位置。1。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