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水道对面,那只老蝙蝠正在她家的窗边,一动不动。现在天气更冷了,那阵吹得我们的房子咔哒、咔哒响的寒风也吹过她的房子,但她依然没有动。她脸上怒气腾腾,转来转去的眼睛要是盯着我们看,我们就能感觉到她的鄙夷像铁锤一样敲过来;但我们自有保护自己的魔力,而且忙于装点青春的美丽,顾不上理会这行将就木的老太婆。

自晌午到现在,疏浚船一直和小姐在一起,她们把我关在门外。等到她们结束之后,我走了进去,看到的场面让我很难忘。面对此情此景,我只能衷心赞叹。她穿着木屐,高得我只有站在床上才能看清她的全身。她穿的是最好的一条旧长裙。用料是猩红色的丝绸。袖子是灰白色的,在手腕处收束得很紧,到手肘处则绽放成两朵红云;胸口部分绣着金线,缝接着笔挺的领口;她乳房下面系着一条镶嵌了珠宝的带子,裙摆就从这里蓬松地垂向下方。裙子用料太华贵了,但愿阿雷蒂诺的客人中没有大公本人。他曾经在宴会上把一些女人赶回家,只因为她们穿的衣服用料铺张浪费得不用尺子也能看得出来超出了法律许可的范围。

但没有人会把小姐赶回家。因为衣服只是她的包装。至于包装里面的这个女人,嗯,服侍她这么多年来,我的赞美已经多得毫无新意了。只是我还想称赞几句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有部分不是她自己的,所以算是有点瑕疵吧。她的额前梳出了十几道卷曲的发绺,脸颊两旁也垂着一些飘扬的长卷发,剩下的头发自她的后脑勺呈波浪形下垂。我闭上眼睛,在我的眼睑后面看到她的模样,空气中充满了麝香玫瑰的香气和夏天的味道。

“怎么样?”她问我,我于是睁开眼睛,“你说点话啊。我们整天都在忙这个呢。来一两句彼特拉克的诗?或者另外一个你喜欢引用的诗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的?写什么小姐让阳光黯淡、让欢乐乏味那个?”

但她太自信了,我想先说几句俏皮话逗她玩。我尽力装出视若无睹的样子。“你好香啊,”我面无表情地说,“如果裙子和头发都没能打动那些人,我们还可以让他们把眼睛闭上。”

“布西诺!”她拿起一把多余的梳子向我扔来,我朝疏浚船那边看去,正好看到她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她正在收拾那些瓶瓶罐罐,拉起面纱,准备要走了。我看着她神情专注地走向门口,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

自从珠宝失窃之后,她和我还没谈起过钱的事情。她不但帮了小姐的忙,实际上,我们还欠她的,除了头发的钱没还之外,过去这几天她还送给小姐各种不同的新药膏;不用说,自然还有一些用来涂抹在女人身体的秘密部位上的东西;而且我怀疑还有一些可以用来欺骗男人感情的玩意,小姐知道我不喜欢这些玩意,所以她们什么都不对我说。虽然小姐说过她愿意等到我们赚回更多钱之后再收款,但我宁愿现在和她结算。我不想欠什么人的债,小姐的到来和那一船吵闹的年轻人已经招来很多非议了,疏浚船老在我们家出现,对改善我们在邻居心目中的声望可不会有什么好处。

现在很多邻居看到我都会走到广场的另一边,但井边那个老头还会跟我聊天,只不过是灌给我很多“好心的建议”。他对疏浚船的看法很清楚。他说她是一个子宫的女巫,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自己会画一个十字,因为任何和女人血淋淋的生育器官有关的东西都会让男人又惊又怕。他说她出生在一座小岛上,很小的时候就来到这座城市,不过似乎隔了不久她的父母就去世了。他说起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她小时候眼睛还没全瞎,有一次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被人发现她在靠近行刑柱那边的小广场,手里抓着两把从行刑柱的火堆弄来的泥土,前一天那儿刚烧死一个同性恋。她回家之后,用各种草药混着泥土做成了药膏,而且当天就治好了当地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这显然是那种已经转手好多次的传说,所以它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它却很有说服力,让人听了之后无法反驳。他还说自那以后,她那个城区的女人生病再也不去找医生了,而是去找她。当然,人们还坚信有些病她就算治不了,也能念咒让其痊愈。他是这么说的:她治愈的人越多,她的背就会越驼;她治病的眼光越好,她的眼睛就会越糟糕。

比起很多人来,我并不害怕什么女巫(那么多苦毕竟不是白吃的),但我见过的医师,每一个都比她更会装神弄鬼。再说了,我也见过很多妓女利用爱情魔咒迷住男人和招揽嫖客,只不过这些魔咒终究没有什么效果。把疏浚船对我们的慷慨仅仅看作跟生意有关是很卑鄙的。实际上,离开她的帮助,我们的日子便会过不下去。我对此当然应该有所表示。

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经爬下楼梯,走出门口,正步履坚定地向街道走下去。要是在城里赛跑,我恐怕比不过她,因为她虽然失去了视力,但却很好地学会了用耳朵观察。所以她早就知道穿着平底鞋的我跟在她后面,她转过身来,我能看到她脸上的警惕。

“布西诺?”

“是我。”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我忘了拿什么东西吗?”

“我……你没收钱就走了。”

她肩膀轻轻一耸,但眼睛依然盯着地面。“我跟你说过了,钱不急的。”她又转过身。甚至在我袭击她那天之前,她跟我交谈就已经像我跟她交谈一样不自在。

“不,”这时我提高了声音,“我宁愿现在和你算清。你真是个好人,但小姐病已经好了,短时间内我们可能不需要请你来。”

她脑袋一歪,仿佛一只倾听配偶呼唤的鸟儿。“我想她和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她说。她的声音像呼呼的风声,脸上还挂着一丝愚蠢的微笑。

“怎么回事?还有什么事?小姐现在痊愈了。”我又说了一次,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话有点激烈,“这座房子不需要什么爱情魔咒。”

“我知道。”笑容消失了,她的嘴巴有点歪起来。我现在离她很近,这才吃惊地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很丰富。可惜她不知道别人对她的表情的反应。我只有从其他人的脸色才能了解到我的鬼脸的力量。

“告诉我,布西诺,你脖子上围着的是什么?”她的手向我指来,但她毕竟什么也看不见,判断不出我的身高,她的手在我头顶抖动着,像一只被关进笼子的惊慌的鸟儿。

“你怎么知道我脖子上有东西?”我大声回答说。她的判断失误增添了我的勇气,我走得更近,近得几乎就要碰到她,然后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直盯着她那双白蒙蒙的瞎眼珠,她脸上肯定感觉到我的呼吸,因为她身体变得僵硬,但还是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