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4页)

“你有一天咒骂过它,所以我知道。”

我想起来了,刚才怎么没想到呢,我真是个混蛋。“它是一颗牙齿。”

“一颗牙齿?”

“对啊。我爸爸的狗的牙齿。那条狗死的时候,他给了我这个。”

“他干吗拿这个给你啊?作为纪念?作为装饰品?还是一道消除霉运的符咒?”

“我……没错……有何不可?”

“当然没什么不可啦。”

这时她笑起来,她用来对付阿雷蒂诺那种美丽的笑容,就是整张脸都笑起来,容光焕发的那种笑。她的表情吓人的时候她自己并不知道,同样地,她也不知道现在她的脸变得神采奕奕。虽然我过去一直跟她作对,但有时候她有一种让我心软的独特的甜美。

“没错,比安基尼小姐的身体是痊愈了。但她与世隔绝的时间太久了。她很紧张。你整天在城里跑来跑去,却不关心眼皮底下的事情。我只是给她一些消除恐惧的东西,没有别的了。如果她相信,那么它就会生效。就像你的狗牙。你明白吗?这就是我所谓的‘爱情魔咒’。反正我不会因为这个收你的钱。所以请你把钱包拿开。”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知道她是对的,我是错的。我虽然很笨,但还没笨到拒绝承认这一点。

有个男孩在马路那边朝我们走来。我认出他是面包师的帮工,每天清晨在广场上帮忙做面包。他见到我们,停下了脚步,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当然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可能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古怪的事情。我做出最狰狞的鬼脸来摆脱他,他忙不迭地跑开了,仿佛我朝他吐口水一样。消息用不了几分钟就会传遍整个社区:女巫和侏儒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情。可能会有人捕风捉影地说我们有什么淫秽的行为,因为无聊的想象总是会扯到性欲的罪行,何况还牵涉到一个畸形人,而且人人都知道,我们都替一个婊子工作,而这个婊子曾经在三更半夜引来一群好色的年轻人。

她等我回答,我依然沉默,于是她说:“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布西诺?”

“什么?”

“我们是她的奴婢。我们关心她。她也关心我们。可是我们老是吵架,你和我。”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是说……”

“也许你还在想我可能欺骗了她,还在想就算没有我她的头发也能长回来。或者觉得我是个女巫,因为人们都在造我的谣,就像他们造你的谣一样。对吧?或者是因为你不喜欢看着我?我真的比你还丑吗?”

我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向来对一切事情都心中有数的我竟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的脸简直要发烧了,就像一个说谎被揭穿的小孩。她的表情很安详,突然间我不知道她会做什么。现在她伸出手来,摸对了地方。她摸着我宽阔的额头,这次轮到我浑身僵硬了。她的手冷得让我吃惊。她的手指慢慢滑过我的脸,她就这样摸过我的眼窝,然后是我的鼻子、嘴巴、下巴,用双手来端详我。我感到一阵寒意,主要是因为她什么也没说,摸完之后,只是放下手,隔了几秒就转身离开。

我看着她穿过那座小桥,消失在小巷中。我全都看到了:她趔趄的脚步,她脚下的石板,小姐送给她的那条深蓝色的羊毛纱巾。全都清清楚楚。但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不过我知道不喜欢她的原因。那是因为让我觉得自己更加渺小。

“啊,来了,布西诺。来了。快……”

我回到家里,小姐站着,兴奋地抓起她的披风。“凤尾船来了。它在外面等着。”

我从窗口看下去。我们就要发财了,所以花钱租一个晚上的船也不心疼。它是一艘华丽的船。虽然比不上我们打算租来赚钱的那艘,但也足够华丽的了。光滑的银色尾舵在逐渐黯淡的日光中闪闪发亮,船夫穿着红色金色相间的天鹅绒衣服,很体面地站在船尾,身边摆放着一把船桨。这座房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阔过了,水道对面那个成天窥视我们的老太婆惊奇得从窗口探身出来,身体伸出一大半,恐怕随时都会被她自己的好奇心淹死。这一次不止她一个人这样。到处都有人把头探出房子来观看,等到我们走下楼梯,打开通向水道的大门,附近的小桥已经变成一座观景台了,面包师的帮工和另外五六个人站在那里张大了嘴。我想起了那个老头,他总是骄傲地说自己无所不知,我有点后悔没有提前告诉他,以便他也能看着我们离开。

我做好了接受嘲笑和辱骂的准备。年轻的萨拉森船夫接过小姐的手,扶她上船。太阳低低地挂在桥上,玫瑰色的阳光照得散落在她身边的红色裙子光彩夺目。她抬起头,瞟了那些看热闹的人一眼,然后走进船舱,坐在椅垫上。我自己坐上一张木头凳子,船夫把桨划进水里,载着我们离开码头,向大河道而去。

“水上的婊子!”

“邪恶的女人!”

“让我们看看你卖的是什么呀。”

这些都是男孩的声音,嗓子还带点童音,所以人们能够从辱骂中听出欲望。船驶过他们,来到那个老太婆窗下,她探出身来,恶狠狠地吐了一口仿佛用弹弓射出来的唾沫,落在我身边的木板上。我抬起头,正想用鼻子去撞她那张没有牙齿的脸,这时随着船桨使劲一划,我们荡开了,像裁缝的剪刀剪过丝绸那样滑过水面,将一切辱骂都抛在身后。

我对街道十分熟悉,而萨拉森船夫对水路了如指掌。他站着,左脚踩着船沿,身体像舞蹈家一样转动,行云流水般地载着我们转过各处弯道,穿过一座座桥拱很低的桥梁。天色暗得很快,凤尾船吃水很低,所以开始我还担心自己会害怕。但我脑里思绪翻飞,顾不上恐惧。几个月前我们来的线路倒过来就是这段旅途,穿过纵横交错的狭小水道,向着更宽的水路进发。一切都恍如隔世:我想起了那个漆黑而湿热的夏夜,想起了那个散发着麝香味的女人,想起了那个男人伸手去摸她、她把帷幕拉起来的场景。小姐现在就坐在那女人坐过的地方,身材颀长,静如处子,脑袋仰起,脖子修长,双手交叠放在波浪起伏的裙子上,就像对镜欣赏自己的优雅一样端坐着。我想问她有什么感受,我想说她的美丽不需要爱情魔咒,但想起了疏浚船说过她只有相信符咒才能保持自信,所以闭上了嘴巴。反正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一点变化:在共同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之后,我们又开始重操旧业了,妓女有必要和她的珍奇玩物之间保持一点距离。

我们进入大河道通向里亚托桥漫长的弧形河段,前方出现了一个壮观的场面。市场的繁忙时刻已经结束,河道变得更加壅塞。我见到几小队豪华的凤尾船,有的船舱敞开,有的船舱关闭,各自载着人们前去参加上百个不同的晚宴。在我们左边,两个年轻女人蒙着面纱和披巾,像宝贝一样包得严严实实,但她们很快就把头探出船舱来研究小姐露出来的皮肤和头发。我们还经过一艘船,里面载着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他们穿着全套官服,看到小姐,每个人的眼睛都转个不停。在我们身后,天空的颜色像熟透了的杏子。在像四脚大床一样坐落在各座房子屋顶的木头露台上,年轻的女人正在收起白天晾晒的衣物,把晾衣杆收起来。而她们周围是城里众多高高升起的烟囱,这些烟囱好像巨大的高脚瓷杯,摆在一望无垠的桌子上,等待众神前来用餐。河道两边的豪宅这时已经点亮了主层的灯光。通过敞开的门厅,人们能见到仆人正在点燃安在墙上的蜡烛架或者圆形的吊灯。吊灯一旦点上之后,他们就会用绞盘将其摇到空中。在这些贫穷的日子里,我们只能将就点着发出臭味的牛油。我迫不及待地想再次看到蜂蜡的火焰照亮的世界,因为所有高贵的妓女都会告诉你,皮肤上就算生了梅毒,蜂蜡的光芒也能将其变得像天鹅一样柔美。我敢说这就是多数一见倾心都发生在夜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