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4页)

我让厨子去讨价还价,自己往回穿过里亚托桥,来到德国商行附近的一座酒馆。这家酒馆的炸鱼鲜美得让人们的味蕾分不清什么是甜的什么是咸的,而且这里的兑水甜酒(得兑水才好喝,不过我越来越喜欢喝甜的)是从塞浦路斯运过来的,非常甘美。我每次到这里都会留一点小费给大声说话的酒馆老板,所以他让我独占门边的一张桌子,而且我坐的椅子有一个厚厚的坐垫,坐垫是我每天从吧台后面要来的。就这样,我坐着就和正常人一样高了,可以和他们东拉西扯。

今天早上大家都在聊着昨天突然爆发的一场桥上战斗。那是在圣玛格丽塔广场附近的拳头桥上发生的,卡斯特拉尼军工厂的工人将尼可罗迪的渔夫打得落荒而逃。又是过节的时间了,伟大的复活节,威尼斯在这个时候举办它和大海的结婚周年庆典,过不了多久,这种街头打架便会成为全民参与的运动。当土耳其人仍住在这里的时候,他履行了诺言,有时在船上给我买一个位子,让我陪他看这样的打斗(我那些意大利同胞不喜欢有我这样的侏儒做伴,但他显然很高兴)。但他到君士坦丁堡去已经一年多,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冒险单独去看人打架了。

我把眼光从那些聊天的人身上移开,抬起头来,透过拥挤的人群之间的一道缝隙,发现离我几张桌子的地方有个人正在看着我。那人是一个商人,穿着很好的衣服,戴一顶新帽子,披着一件披风,还穿着一件做工精良的天鹅绒夹克。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不过他好像认识我,因为他一直盯着我看。一个到过我们家的顾客?肯定不是。说到生意,我的记忆力近乎完美,我没有从他手里拿过一个钱袋,或者隔着我们家的墙壁听过他的呻吟。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向我走来。

“我们相互认识的,我想。”

声音是那人的。但是,天哪,他变了。垂下来的鬈发和无边的帽子不见了,下巴的胡子刚刚刮过。从他走路的样子看,他甚至变高了。如果人们之前不认识他,可能会认为他是来自西班牙或者希腊的生意人。希腊人在城里有一个很大的聚集区,有人说他们很快就会建立自己的教堂。但这个人去哪里做礼拜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虽然有些方面看上去很像是一个信仰基督教的绅士,可是我知道他是犹太人。

“你是托多尔蒂先生,对吧?”隔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嗯,怎么会忘记呢?很久之前,我去犹太人居住区抵押珠宝的时候,他曾经很多次在那间阴暗的小办公室中见到我在契约上签下名字。

一个站在我们身边的大个子不满地低声咕哝,我没理他。

“是的,我就是。”

“刚开始我不敢肯定。你的样子变了。”

“没你变得多。”我粗鲁地说。

“哈哈,确实是。我应该自我介绍的。”他坐下来,伸出手,“我的名字叫勒里奥·摩德纳。因为我在摩德纳出生。”他犹豫了一下。“不过我曾经用过一个化名叫昌姆·科隆。”

这时,刚才那人在我们的桌子旁边侧过身,粗鲁地哈哈大笑,见到我畸形的身材,他骂了几句。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看。但他浑身散发着啤酒的臭味,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个穷鬼,坐在衣着华美的我们身边会显得很寒酸,所以我们没理会他的辱骂,他见到有人让位给他,骂骂咧咧地向人群中挤去。我们都曾经遭受过更鄙夷的对待,再说了,这也说明我们现在的身份是那些可以留在桌子上的人,所以也就没跟他计较。

“喂,你改变信仰啦?”我说,他肯定能听出我的口气很惊讶。

“是的,我改变信仰了。”他的声音清楚而有力,“我三年前离开了犹太人居住区,现在是受洗的基督教徒啦。”

“看来还是个过得不错的基督教徒噢。”

“我一直很走运。”他局促地微笑起来。他给我的感觉向来是一个太过严肃的人,改变信仰也没有让他变得随和一点。“我现在是个珠宝商人,可以用我的技术来切割和出售宝石。不过你……你过得也很好啊。”

“不坏吧。”我说。

“全靠你家小姐吧?”

“是的,全靠小姐。”我怀疑我们现在同时想起了某一本书里面的某一些图像,那本书曾经吓得一个犹太当铺老板不敢和他的主人交谈,但对于一个入世更深的基督教商人来说,它或许不至于那么难以接受。

吧台后面响起了一声铜锣声。“啊,我得走了。”他说。酒馆里面太吵了,听不到早晨工人钟的响声,所以他们必须再敲一次,告诉人们这个城市已经要开始工作了。“我跟人约好在兵船厂附近见面。不过能碰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真的啊?”我仿佛又能感觉到他把门甩在我脸上时的愤怒和惊慌,“我还以为你很高兴摆脱我呢。”

“哎呀……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他显然很尴尬,“喂,我得走了。但我想……我是说……如果……”

“我们住的房子叫特拉维里公馆,在圣潘塔隆教堂附近。菲娅梅塔·比安基尼的家。这里很多人都知道。一般来说我下午和晚上都在那里。”

“谢谢你,”这时他站了起来,和我握手,“我再过几天就要离开威尼斯了。去印度群岛。但如果走之前我能来,我一定会来。”

“我们欢迎你大驾光临。”我耸耸肩说。为什么不呢?我们接待所有人。好吧,其实是除了犹太人以外的所有人。就我所知,城里没有法律禁止妓女招待一个改宗信基督教的人,前提是这人的钱袋足够大。不过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我感到有点遗憾,他的变化不该这么大的。

不过,这次相逢是个好故事,等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把它编得很完美了。我的灵感来自那乱糟糟的酒馆。在我家附近的桥上,有一群人正在观看十来个工人在一条很大的平底船上收起缆绳和一些布块。我们的主厅上面传出的阵阵叫喊声和欢笑声,在水面上荡漾。

我很快走上楼梯(我们花钱把楼梯的梯级改得低一些,这样更适合我的短腿),在拐角处撞上了走下来的疏浚船。不过和往常一样,她的耳朵比我的眼光要尖,抓住了栏杆保护自己。她站在那里,但手里的袋子甩开了,一个厚厚的玻璃瓶子跳了出来,摔到下面的楼梯上。

“啊——对不起,我没撞伤你吧?”

“没有。没有……我没事。”

我捡起瓶子,转向她。“给你……”

但她的手已经伸在那里等着了。我要是问她怎么知道我拿到了瓶子,她肯定会说没有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啦,或者人们手里拿着罐子跟空手走路不一样啦什么的。因为今天不是星期四,我没想到她会来。但一个门庭若市的风月场所总免不了有些伤风感冒、生痈长疽之类的疾病,聪明的妓女会让她的奴婢和自己一样健康。至于我,我太忙了,难得跟她碰到一起,我们若碰上了,相互间总是很客气,人们要是不知道,可能会误认为我们是好朋友。然而在暗地里,我的疑心还是没有消除,而这么久以来她的忧虑也依然如旧,所以我们忍不住彼此提防。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愿意的话,我能够找到办法和她修好,因为我并非一点礼貌都没有,而且过去这几年来,我也曾用自己的魅力迷倒了一两个绝对比她好看的女人。但老实说,她们没她聪明,可我担心她看穿自己,尽管她的眼睛看不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