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4页)

“怎么回事?楼上怎么了?”

“有人送来一件礼物。我没法向你描述它。你最好自己去看看。”

我一走进客厅就看到了。因为眼睛完好的人不会错过它。它倚着墙壁:一面巨大的落地银镜,比我见过的所有镜子都要大,在房间中光芒四射,太阳照在镜面上,反光射出很远,将对面的凉廊都照亮了。家里所有人都在一起欣赏它:小姐,加碧艾拉,马切罗,还有站在旁边看他们欢欣雀跃的维斯帕斯亚纳·阿尔波利尼,他是个玻璃商人,也是我们的顾客。

“啊,布西诺。看!看看阿尔波利尼老爷给我们送来了什么!”她的脸被照得几乎跟镜面一样亮。“啊,你刚才要是在这里就好了!请了八个人才能用平底船把它从穆拉诺岛运过来。他们把它从下面吊起来的时候,每当它一晃动,我都害怕它会摔碎,怕得心都提起来了。幸好老爷亲自指挥了一切。”她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臂。看到她这么高兴,他不由笑了起来。她每次心存感激的时候,就会快乐得像个小孩。“我希望疏浚船没有这么快就走。哎,这是你见过最非凡的东西吧?”

确实是,而且它的到来这么大张旗鼓,到明天城里的人肯定都知道我们家有了这么一面镜子。阿尔波利尼是我们的好客人。他是个富裕的商人,身材健壮,才华也很出众,他经常在工厂提出一些连工人也无法完全理解其用意的最新工艺。小姐说他做爱的时候像一头野公猪,通体长毛,咆哮不休,但要是给他一块玻璃,最精致的水晶也好,最华美的珐琅也好,他就会变得像天使一样双手灵巧,像诗人一样出口成章。

我记得他第一次和我们吃晚饭。他给小姐带了一个精美的高脚水晶酒杯,上面用最新的钻石雕刻工艺刻上了她的名字。“看看这件神奇的物品,各位朋友,”他拿着它展示给客人看,“沙子、卵石和比地狱还炎热的火焰造成了这件透明的空无之物。它既展示了人类的光荣,也蕴涵了上帝的教训:美本身既完美又脆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假装把杯子往下一扔,房间里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然后他就会笑着像举着圣餐杯般把杯子举到烛光之中。我曾经见他在几个不同的宴会重复这套把戏。我喜欢他的表演天赋和他的商人本色。我简直希望自己是个神甫,这样就能从他的工厂购买一些残次品,每个礼拜天在讲经坛上将它们摔落,以让听众充满对死亡的恐惧。他会发财一点都不奇怪——很少有人能出售一个玻璃杯中的哲学,然而又懂得在它里面倒满最好的酒。我们很幸运,过去几年来,他对小姐的身体越发入迷,乃至想见到它在他的镜子中的每一个影像,因为镜子非但会让人虚荣,也会使人谦逊。

“你喜欢它吗,布西诺?”他说,圆圆的脸蛋咧开一道肥肥的笑容。

“老爷,你跟过去一样,总是带给我们一些神奇的东西。”

“明镜赠美人。理应如此啊。”

“啊,快来,走近点,布西诺——你应该看看它里面的你自己。”小姐朝我招手让我过去,“说真的。那肯定是最让人称奇的画面。走开点,加碧艾拉,让布西诺过来。”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

她说对了:画面很让人称奇。早晨的阳光灿烂地照耀着我们,我们站在那里,镜子映照出我们的全身:一个披着飘逸金色长发的高挑美女和一个矮小而丑陋的侏儒,侏儒的大脑袋只有她的胸部那么高。我觉得自己窒息了。我应该做好看到这个画面的心理准备。天知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我的衣服是花了很多钱请人量体裁出来的,质地非常好,我非常精心地修剪了下巴的胡子——比阿雷蒂诺曾经戴过的假胡子浓密多了——给它喷上麝香和柑橘的香味。然而在这面镜子中,我依然吓了自己一跳。因为我的脑袋实际上比我自己想象中的更大,也更丑陋,所以在任何镜面——更不用说是在如此巨大而明净的镜面——看到它都会让我很痛苦。

“啊,眉头别这么皱,布西诺。你不皱眉的话脸蛋会更好看一些。”她捅了捅我,“这是一个奇迹吧?”

“是一个奇迹。”我说,试着调整我的表情。

“啊,快看。你看看,我裙子上这条缝线歪向左边了。我知道这条裙子下面太宽了,但他说因为我弯腰看才会这样。天哪,这项发明会让你发财的,老爷。现在不但是我们的房子看起来跟皇宫一样大,而且它还会永远改变人们穿衣服的艺术。我们明天就解雇那个裁缝,布西诺,你听到吗?”

“那我们最好先把欠的钱都还了。”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好啦,”把镜子送给我们的人说,“我要走啦。工人还要送另外一批货。”

“啊,老爷,别这么快嘛,”她的模样更加妩媚了,“我跟你说,等你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在这里摆一张桌子,就在镜子的右前方,这样我们吃饭的时候就能看到自己了。快说你很快就会来嘛。”

她的撒娇让他沉吟了一会。“好吧……如果仓库的事情能及时处理好,我可能今晚迟一点再回来。”

她瞟了我一眼,因为我们两人都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她已经被那只乌鸦预定了。

“哎,老爷,哎呀,已经有人定好要来了,”我插话说,将难堪揽到自己身上,“不过……如果有什么变动,我会马上派人通知你。”

他刚一走,她又挑剔地照起镜子来。我开始跟她说那个犹太人的故事,但她心不在焉,因为她既为镜子中的自己着迷,也忙于考虑自己的安排。“哦,真的吗……不过你还是迟点再跟我说吧——阿尔波利尼来的时候我刚在打扮,我约了去提香家里,时间快来不及了,你知道,如果我错过合适的光线他会抱怨的……加碧艾拉!告诉马切罗立刻把船准备好。我换好衣服就下去。”她转向我,“你干吗不去呢,布西诺?他说过今天再做一次就好了。说不定他今天就能让你看看那幅画呢。”

她语调轻快,心情很好。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最近几个星期来,她对我颇有牢骚和不满,不过话说回来,小姐和多数女人一样,心情会随着月经起伏。这么久以来,我已经明白那些我不能理解的东西最好不要去管。这种液体的潮起潮落是疏浚船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

“真的,布西诺!你最近像个学者,很多时间都用来看书。我还奇怪你怎么不像其他人一样也发表一通对威尼斯的研究呢。天哪,如果今天晚上我又得坐在这里彻夜谈论威尼斯的政府和法律如何伟大,我想我会睡着的。啊,我告诉你,罗雷丹和他那些乌鸦客人上星期除了这些别的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