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穿过城区,一路上想起了我对她的了解。这个女人进入我的生活已经将近十年,然而我一直漠视她的存在。我知道她第一次到威尼斯来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还知道她年纪很小就父母双亡。有一次小姐跟我说她结过婚,但她丈夫很早去世,自那以后她过上了单身的日子。这在威尼斯可算得上是奇事一桩,因为她那种年纪的单身女子本应到修女院去,否则会经常遭受男人的侵犯。就这方面来说,她那畸形的身材可能反倒帮了大忙;她的身材和她作为女巫的恶名足以让多数男人打消对她的歹念。现在她的生意显然很繁忙。我知道请她看病的不止我们家(早些年她有时候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好几个月,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一点解释都没有),但无论是谁找她看病,她都像神甫一样对病人的忏悔守口如瓶。当然,她毕竟是个瞎子。不过我曾经因为低估她的能力而付出了代价。她最近还救了我一命。我再也不会看轻她了。

她住的地方在城市的东北角,位于圣朱斯蒂娜河跟天空修女院之间,那个地区我一点都不熟悉。修女院的钟塔比附近的屋顶高很多,可以瞭望大海(天哪,到冬天那些修女的房间该有多冷啊?),我以它来给自己引路。我穿过一条向着它流去的水道,走进一些两边是拥挤房屋的小巷。在这里某个地方,会有一个广场,广场周边有一个面包烤炉,一座教堂和一眼石井。这里是一座古老的小岛,跟其他岛屿连在一起,就像我们最早住的地方一样。我记得那个老家伙总是很关注水位的高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到最后,把我带到那里的是我的鼻子,因为烤猪的香味总是最好的罗盘。烤叉就在广场中央,猪被串在烤叉上,填塞了香料,肉汁滴在下面的火焰上,冒出点点火花。旁边有三个男人正在搬动两桶美酒。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他们也在庆祝过节。如果我想问他们疏浚船住在何处,最好要赶在他们开始喝酒之前。那里已经聚集了二十来个男男女女和一些小孩子,我长得这么怪诞,他们看到肯定马上会哈哈大笑。因为就算是威尼斯这样的城市,也有偏僻荒凉的地方。我斗胆说了几句俏皮话,然后找到一个看上去最和蔼可亲的少女,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

周围的人哈哈笑起来,我知道自己被接纳了。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他们已经在我手里塞了一碗烈酒。为什么不呢?今天是这个城市的大喜之日,我们所有人都是客人,我们有义务尽情地享受。我一口把酒干掉,忍不住咳嗽,周围又是一阵大笑。我选中的那个女孩伸手拍拍我的后背,其他人大声起哄。我抬头呼吸的时候,发现她仍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嘴唇红润得像熟透了的石榴果肉。我朝她微笑(这比我用来吓人的狞笑迷人),在嘲弄之下加入他们的欢庆,又喝了一碗酒,这次喝得比较少,我让这灼热的液体沿着喉咙流下。女孩瞪大了眼睛,她背后的女人使劲推了她一把,她向我的方向扑了过来,我只好用尽全身力气扶住她,以免她摔倒。她笑着站直了身体,笑得很不雅观,我瞥见她的嘴里,看到有一排牙齿烂掉了,还闻到一股臭味。我的兴奋消退了。

可能阿雷蒂诺是对的,这个时候我像女人多过像男人,天哪,帮帮我。

广场上人越来越多,我借着酒胆,跟其他几个人聊起来,问他们医师疏浚船住在哪里。好像每个人都知道她,不过关于她的房子确切的位置有点争议。听到她的名字,一个脸上有道大伤疤的女人吐了口水在我鞋子上,说她是个婊子,只给富人治病,不顾穷人的死活。一个年轻的女人表示不同意,有个男的也插话了,不用几秒钟他们就吵了起来。如果我是一个将军,我将会在上战场的早晨让士兵痛饮一番。只要他们在遇见敌人之前不相互厮打起来就好。我离开广场,朝她家的街道走去,发现那个女人正在人群边缘看着我,不过我刚一望见她,她就匆匆把目光移开了。我走过去,再次向她鞠躬,这次我直接要她把手给我。她犹豫着伸出手。我把她的手翻过来,亲了她的掌心,然后在她手里放了一块银币,轻轻将她的手指合上。我低头吻她的手,转身离开。走的时候,我见到她张开手指,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她笑起来朝我挥手,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有点想哭。

疏浚船的街道在广场边上,靠近一条很小的水道。我从陆地上向她家走去。周边的房子既拥挤又低矮,地面铺着鹅卵石,石壁残破剥蚀。要是在夏天,假设人们的鼻子没有被臭味熏坏,他们会闻到邻居放的屁。这里非但残破,气味也很难闻。

大家都说她的家是拐角处倒数第二座房子。我在类似这样的地方居住过,那时我刚到罗马。我知道房间里面很阴暗,而且还可能很脏。如果她运气好的话,她会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如果她很成功的话——在我看来她很成功——她可能会有两个房间。当然,要两个房间也没用,她又没有丈夫。天哪。我从来都没想到过她可能会再婚。在我脑子里她总是孤身一人,一个依靠聪明才智过日子的女人。跟我一样。

我敲门。没人回应。然后我又敲,敲得更响。我推了推门,门是锁着的。

过了片刻,我听到有人走到门后。

“谁啊?”是她的声音,不过听上去有点嘶哑,而且充满疑虑。

“布西诺,”我停顿了一会,“布西诺·托多尔蒂。”

“布西诺?”听得出来她很意外,“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我……我……想跟你聊聊。”

“呃……我现在不能见你。”

但我已经决定了。这就是我今天要做的事情。“我有重要事情,”我说,“我可以等你,也可以一会儿再来。”

“呃……不要啦。我……我再过一会儿就好了。你知道附近的广场在哪里吗?”

“我知道,不过那儿有很多人。”

“到教堂门前的台阶去。我等下去那边找你。”

我走回那个广场。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那个女孩不见了。我朝教堂的木板门踏上几步,坐下来等着。她在干什么呢?房子里面有人陪着她吗?或许是一个病人吧。她肯定有个存放药剂的地方。我想到了一个箱子,里面摆满了坛坛罐罐,用来磨碎药物的研钵和研槌,还有各种量器。这让我想起忧郁的犹太人用来估算和购买别人的财宝的小房间。也想到了我自己摆满了账本和算盘的房间。因为我们全都是辛勤劳作的男人和女人:我们虽然背负着种族或者身体残缺的重担,却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自己道路,不依赖任何人,相当有尊严地过着日子。因为就算是我也得承认她的医术或者巫术非常精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