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3/3页)

走过几个街区之后,我们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化,一阵薄雾升起,很薄的雾,但持续不断,从海上飘来。她当然不会知道雾起之后的光景,但我敢说她的感觉很敏锐,能察觉到空气变得更加湿润了。我试图设身处地,想象她这样在一片黑暗中走动,沿途只有墙壁、石头和水的回声,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她走得泰然自若。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是她的地盘,人们在自己的地方胆子总是大一点。有一次,我问那个井边的老头,他刚开始怎么能够认得这个鬼地方的路。他说他想不起来了,因为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情。我曾经有几次听人说语言是一条大河,语法和微妙之处是它的暗流,考虑到人们都是在趔趄学步的时候就学会说话,我奇怪我们大家怎能学得这么快。在我记忆中,学说话一点都不难。我根本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也许她也是一样的。就像身材矮小的我学会适应一个高大的世界一样,她也通过其他感官适应了一个光亮的世界,通过听觉、嗅觉和触觉“看到”这个世界。我想起了自己曾经暂时失聪。我们当时能够组成非常怪异的一对:我的眼睛,她的耳朵。我的矮小,她的残缺。如果我们有时间好好相处,或许会发现我们的世界有很多共同点。但一直以来,我太过刻薄,太过傲慢,都没想过这些事情。

她正朝北而去,圣朱斯蒂娜河在我们左边流淌。我们越来越接近海边,雾越来越浓。威尼斯的天气变幻无常,我在想已经到了水中央的船队不知道怎么样了。在我们前头,各座房子黑色的墙壁之间,露出了一片深灰色的茫茫大海。这时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踏上一步,又走回去。我本能地躲进一个门廊,好像她有眼睛一样——太蠢了。但她在听的不是我,而是来自海面的声音,因为附近没有建筑物而引起的变化。浓雾中传出一阵人声,她挪动脚步,好像是朝他们走过去,因为她的耳朵比我的灵敏。我加快脚步跟上去。海岸线很长,防波堤很低,卵石铺成的路是湿的,好像刚被海水浸泡过。海面上的雾极其浓密。在天气正常的时候人们从海边能看到米切里和穆拉诺的岛屿,但这时只见一片雾蒙蒙。

前面有一群人,一些小孩,还有抱着婴儿、带着包裹的人们,他们好像在等一艘船。当然了。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威尼斯附近的岛民会来来去去。果不其然,一阵樯橹的声音传来,几乎就在同一刻,附近的海平面出现了一艘坚实的平底船,船上有一半坐着人,剩下的空间大约能再坐下十个到十五个人。岸上的人群拾起包裹,带着小孩,走向一个很小的木板码头,那艘船正在停靠过来,将缆绳缠在一堆厚厚的木头上。这时疏浚船在人群中。哎呀,当然了,她也得回家啊。那个老头曾经对我说过什么来着?他说她在威尼斯附近的一座小岛上出生,小时候来到这座城市。她自然会有家人需要探望。我在岸边僵立。大海茫茫,一望无际,这里可没有人能把我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说在浓雾之中还有一些鼓翼如风的飞鸟喜欢捕食身材矮小的猎物。我再也不会下水了。不会这么快又下水。

船已靠岸,有些人下了船。海边立时变得乱哄哄的,人们带着箱子和包裹大呼小叫。我听到一些小鸡凄惨地咯咯叫,有人腋下夹着看上去像小猪的东西,那小猪凄厉地叫着,不用说,它肯定察觉到离开了小岛之后,烤叉将是它的终点站。我被人群搞得晕头转向。我听到左边海浪扑打着石头的声音,我知道那头猪有什么感觉了。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如果我想再跟她聊天,我可以跟着她上船。

我这一辈子都在拒绝当别人眼里的胆小鬼。然而我的恐惧依然令我却步。人们都在上船了,第一批上船的人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地走了上去。我排在最后面,牢牢踩着脚下的干地。疏浚船佝偻的身形在我前面,和我隔着五六个人。

让命运来决定吧。如果船上有位子,我将会上船,随着她到水上去。如果没位子,那么我会转身回家。

船上有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