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2/2页)

这当然是一个神话。如果人世间有天堂,人们为什么还需要死后才能去到那里呢?然而……然而就某些方面而言,这个神话却是真的,这才是最让我大惑不解的事情。

如今受过教育的人都看过一本书,是一个叫马基亚维利的佛罗伦萨人写的。这家伙被人赶出政府,曾惨遭折磨;他在遭到放逐期间写了一本治理国家的书,他认为治理国家不能建立在基督教的理念上,而应该以实用主义为根基。在他看来,最成功的统治者通过军队和吓阻而不是仁慈来控制别人。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我觉得它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我觉得男人跟他说的一模一样,都是怕硬不怕软。尽管如此,尽管我天生爱说风凉话,但我还是认为威尼斯不是这样运作的。人们当然害怕当权的人(实话说,这个时候我们自己也很害怕——但我现在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但光凭害怕没法让这座城邦保持完整。阿雷蒂诺又说对了。威尼斯人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不会想到要革命。不仅仅是那些当权者这么想。这里的穷人也似乎比其他地方的穷人更加逆来顺受。是的,这里的乞丐经常泛滥成灾,但虽然那些城外来的乞丐会遭到一顿毒打,被赶出去,可是如果你出生在这里,坐在教堂的台阶上伸手乞讨,只要你留在自己的教区,没有人会赶你走,你要的钱尽管不能维持体面的生活,却足以让你活下去。而且虽然你的肚子可能很饿,但总会有又一个值得期待的节日,总能欣赏到节庆的仪式和壮观的场面,总有机会抢走喝醉酒的人的钱财。我不会满足于这种生活,但我过日子靠的是我的头脑,不是我这短拙的手脚。

至于其他人,各行各业的工人和冒着风险的生意人——嗯,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照顾业内中人的行会。只要交钱,行会便会回报你:帮你准备女儿的嫁妆,在你失业的时候供养你,甚至在没人替你送葬的时候帮你把后事办好。所以就算不是政府的一分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你有为自己做主的余地,不至于处处受人管辖,至少你有足够的钱可以享受生活。这座城邦的每一个齿轮都上了润滑油,保养得良好,所以只要这艘船继续前进,人们依然能赚到钱,谁又想去别的地方过日子呢?

除了犯人之外,还有谁呢?然而即使在这里,即使这座城市向来以刑罚严酷著称——它会把窃贼和诈骗犯的手脚吊在行刑柱之间,处以鞭刑;并将叛国贼和异教徒投进水里淹死——但它也并非一点都不懂得仁慈为何物。关于这一点,阿雷蒂诺也说对了。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虽然也曾见到几个杀人犯被吊起来处以极刑,但却从未嗅到火烧女巫的味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世界已经对宗教革命提心吊胆,当此时机,那些流产婴儿的骨头也足够作为谋杀罪的证据了。

酒瓶已经空了,我迷迷糊糊的,没法去再弄一瓶。但我还没有迷糊到黑白不分,没有迷糊到分不清希望和无望。我们无法做到在帮助她的同时又不伤害到自己。更糟糕的是,就算我们伤害自己也帮不了她。我头脑一直转个不停,想着各种办法,就像用棍子顶着盘子转,但盘子最终都在地上摔个粉碎。就算她窗口的魔鬼原来是一个破门而入的侏儒,那也没什么区别,她依然得为那些骨头、那本书、那些狗爪子和占星符号负责,谣言将会像细菌一样蔓延——她就是那个用鸡奸者的骨灰给人们治病的少女,她就是那个替怀孕妇女堕胎的女人,她就是那个用圣水和符咒定住男人鸡巴的巫婆。老实说,我自己相信其中一部分。老实说,其中有一部分是真的。毕竟威尼斯是一个贸易国家,如果有人很想要某样东西,那么将会有人靠提供这种东西赚钱,不管它是丝绸、罪孽还是巫术。假如有女人为了吸引情人,买了一条新裙子,却落得了怀孕的下场,如果她是个处女,或者她的丈夫出门做生意去了,那她能怎么办呢?有些会自然流产,我们管这叫上帝的意愿。对于那些没有流产的绝望孕妇来说,疏浚船是她们的救星。结果是一样的。没有孩子。很多结了婚的男人和女人为了避免怀孕而进行肛交或口交,和他们的行为相比,她这种干预难道更罪孽深重吗?我觉得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同样地,如果我们生病了,找不到药物,教堂只会告诉我们受苦是好事——这又是上帝的意愿。然而如果能够的话,我们之中有哪个不会让痛苦终止呢?喝下这杯药水和血,你将会好起来。这些草药和血液有罪吗?准备它们的那个女人有罪吗?至于爱情和相思病,嗯,每个头脑正常的人都知道这种疾病既折磨人们的精神,也折磨人们的肉体,而说到宣扬或者诋毁这种病痛,一个聪明的诗人可能和一个女巫一样危险。所以疏浚船是一个女巫。我是一个侏儒。小姐是一个妓女。我们全都有罪。不同的是她的罪行被人发现了。这得怪我。但我的牺牲于事无补,只会让小姐和我也身陷囹圄。一个妓女要是被公开提审,而且还跟巫术有关,那么她的名声就毁了,再也没人愿意上她的床了。

如果不牵涉到小姐呢?如果牺牲的只是我自己呢?我还会那么做吗?试图去帮这个小偷和骗子?这个说谎精?这个把我抱在怀中、救了我一命的女人?就算我不能反过来救她一命,她至少会知道我努力过,知道我不是故意害得她这么惨的。

我会这么做吗?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每当我想起她心里就很酸楚,但我不知道我是为了她背叛了我们而心酸,还是为了她正在受苦而难过,因为我莫名其妙地对她既恨又怜。

这种情感的纠缠,我敢说跟我喝下的酒没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