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之爱(第4/54页)

“你瞧,这些花都蔫了,还是扔掉算了。”

但是,她一直舍不得扔掉,临到分手的时候,把花交给我,说:“不要紧,浇点水又会活过来。摆在河合先生的桌子上一定很好看。”

我们虽然多方寻找,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最后经过三番五次的犹豫斟酌,决定租赁距大森车站大约一公里处、靠近国营电车线路的一栋极其简陋的洋房。所谓的“文化住宅”—当时这个词还不太流行,用当今时髦的语言表达,大抵就是这个称呼吧。红色石棉瓦的屋顶又陡又大,高度差不多有整个房子的一半以上,四周白色外墙,看上去像一个火柴盒,挖出一扇扇长方形的玻璃窗,正面的门廊前面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是空地。房屋这个外观看起来不是为了居住,而是更适合于绘画,事实也果真如此,据说这栋楼房就是一个画家建造的,他和曾经当过他的模特儿的妻子一起住在这里。所以,房子的结构很不合理,居住很不方便,一楼只有一间显得空荡荡的大画室、小小的正门和厨房,二楼有两间屋子,一间三叠大小,另一间四叠半大小,此外还有一间阁楼储藏室,没有什么用场。画室里有楼梯可通往顶层阁楼,顺楼梯上去,上面是带栏杆的走廊,如同剧场的楼座,可以俯瞰画室。

娜奥密第一次看到这栋楼房的“风景”时,大为满意,说:“啊,真够洋气的,我就喜欢这样的房子。”

看到她如此高兴,我也立刻表示同意租赁这栋房屋。

娜奥密大概出于孩子般的想法,根本不考虑房间的结构是否合理实用,一下子被童话书里的插图那样新颖奇特的外在风格吸引,勾起她的好奇心。的确,对于一对尽量避开“家庭”观念、带着游戏心态同居的无忧无虑的青年和少女来说,这栋楼房再合适不过了。先前的画家和他的模特儿妻子大概也是以同样的心态在这里共同生活的吧,如果实际上只有两个人,其实只要一间画室,共同起居生活就足够了。

大概五月下旬,我领着娜奥密搬进这座“童话的新居”。住进去以后,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方便。从阳光充足的阁楼可以眺望大海,朝南的门前空地可以开辟成花圃,美中不足的是电车时常从附近通过,但屋子与线路之间隔着一块田地,并不十分吵人。从这些条件上看,这栋房子可以说是无可挑剔,更何况不适合一般人家居住,房租格外便宜,尽管那时候的物价总体上都比较便宜。而且这房子无需押金,每个月的房租只要二十日元。我看中的还有这一点。

搬家那天,我对娜奥密说:“小娜,以后你不要叫我‘河合先生’,就叫我‘让治’吧。我们就像真正的朋友那样在一起生活。”

当然,我也把搬家、雇了个十五岁姑娘当女佣的事告诉了乡下的家里人,但没有说和她“像朋友那样在一起生活”。因为乡下的亲戚很少进城来访,如果真的需要把真相告诉家里人的时候,到时告诉也不晚。

我们购买适合这个独特新居的各种家具,布置装饰,着实忙了一阵子,但每天都过得十分愉快。为了尽量启发娜奥密的生活情趣,即使买一件小东西,我都不自己作主,让她充分发表意见,尽可能吸取她具有个性见解的想法。这栋房子本来就没地方放衣柜、长火盆这样传统的家具,所以我们的选择非常自由,完全可以按照两人的爱好趣味随心所欲地进行设计布置。我们买到便宜的印度印花布,娜奥密笨手笨脚地缝了个窗帘,还从芝口的西式家具店搜罗来旧藤椅、沙发、安乐椅、桌子等一些东西,摆在画室里,墙上挂着两三张玛丽·碧克馥等美国电影女演员的照片。床上用品我本想也买西式的,但如果买两张床,费用很大,而且卧具可以让乡下的家里寄来。有这些便利的地方,我终于取消了原先买西式卧具的打算。

可是,乡下家里给娜奥密寄来的是女佣使用的蔓藤花纹图案被褥,又薄又硬。我心里过意不去,便对她说:“这有点不像话了,把我的被子换给你一条吧。”

“不用,我这就够了。”

她猛地盖上被子,孤独地睡在顶层三叠大的房间里。

我睡在她的隔壁—同样是顶层的四叠半大的房间里。每天早晨一醒过来,我们还躺在被窝里,就隔着墙壁互相问候聊天。

“小娜,起来了吗?”

“嗯,起来了。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了。今天早晨我做饭吧?”

“是吗?昨天是我做的饭,今天你也做做吧。”

“没法子,只好我做啰。不过,做饭挺麻烦的,要不吃面包算了。好吗?”

“行呀。你可真会偷懒!”

就这样,如果我们想吃饭,就用砂锅煮,煮熟后,也不用盛到饭碗里,直接端到桌子上,就着罐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吃。如果嫌做饭麻烦,就凑合着吃牛奶和果酱抹面包,或者吃一两块西式糕点对付过去。晚饭则是荞麦面或者汤面,想吃好点的时候,就到附近的西餐店去。她常常说:“让治,今天吃牛排吧。”

吃过早饭,我去上班,娜奥密一个人留在家里。她上午收拾花坛的花草,下午把空荡荡的房子锁好,出去学习英语和音乐。她说英语一开始就应该跟西洋人学比较好,于是隔天到一个住在目黑的美国老处女哈里逊小姐那里学习会话和阅读,其他的由我在家里时常给她补习。对于音乐,我一窍不通,听说有位两三年前毕业于上野音乐学校的女子在自己家里教授钢琴和声乐,于是让她每天去芝的伊皿子学习一个小时。娜奥密穿着铭仙绸和服与藏青色薄花呢裙裤,脚穿黑袜子和小巧玲珑的皮鞋,完全一副女学生模样。她为终于如愿以偿地学习而兴高采烈,十分努力用功。我下班时偶尔在路上和她相遇,怎么也看不出就是原先那个在咖啡店打工的千束町姑娘。头发不再是裂桃式发髻,而是系着绸带垂下来的辫子。

我说过自己是以“养小鸟一样的心情”收养娜奥密的。她住到这里以后,脸色逐渐光鲜红润起来,性格也变得快活开朗,真的如同一只欢乐的小鸟。而那一间宽敞的画室成为她的大鸟笼。不知不觉到了五月末,已是初夏时节,花坛上日益热闹,姹紫嫣红。傍晚时分,我上完班,她上完课,各自回到家里,阳光透过印花布窗帘照射在四壁纯白的房间里,依然如白昼一样明亮。她换上法兰绒单衣,光脚穿着拖鞋,有时和我玩捉迷藏游戏,我们在画室里四处奔跑,一会儿跳过桌子,一会儿钻到沙发底下,一会儿把椅子掀倒,甚至顺着楼梯跑上去,像老鼠一样在剧场楼座般的顶层走廊上急急忙忙跑来跑去,简直闹得天翻地覆。还有一次,她骑在我的背上,我当马,满屋子到处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