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我不能和孩子们谈起她。我一开口,他们脸上表现出的既不是悲恸、关爱,也不是惧怕,或者同情,而是所有感情中最让人无地自容的那一种——尴尬。他们的表情似乎在暗示,我正在说一件不太体面的事。他们巴不得我住口。记得我的母亲去世后,每当父亲提起她时,我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能怪他们,男孩子就是这样。

有时候,我认为羞耻感,那种无地自容、也毫无意义的羞耻感,和我们犯的那些恶行一样,既妨碍人行善,也妨碍人享受率真的快乐。而且,不只是孩子们会这样。

或许,孩子们是对的?这本让我一而再、再而三陷入回忆的手记,这颓废之极的薄薄手记,妻会怎样看呢?难道它们都是满纸荒唐言么?我曾读过这样的句子:“由于牙痛,我彻夜难以入睡,一边惦着我的牙痛,一边还惦着我的失眠。”——这不就是人生的写照么?可以这么说,悲剧之外的阴影或投影也成了悲剧之内的一部分——悲剧。事实上,你不只受苦,还必须不断咀嚼你正在受苦这一回事。我不只天天活在悲恸中度日如年,更糟的是,天天就在反复思想自己天天活在悲恸中度日如年这一事实。这些荒唐言会加剧这一倾向么?会使自己的心思不断地绕着这一主题打转,单调得像踩踏车么?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必须服点麻醉药,而此刻,阅读绝非一帖够强的药。藉着把全部(全部?——不!不过千头万绪之一而已)心思写下来,我相信自已稍能置身事外。这就是我为自己写这手记所作的辩护。然而,妻极有可能会从我的辩词中看出漏洞来。

不只孩子们这样反应,丧妻还带来一个匪夷所思的阴影,那就是我察觉到,自己让每一个遇见我的人都感到很尴尬。无论在工作场所,还是在社交场合,或者在大街上,我发现,当别人朝我走过来时,都踌躇着是否要说几句节哀顺变的话。他们若说了,我会反感;若不说,我还是会反感。有人干脆躲起来,R已经避开我一个星期了。我最能接受的倒是那些教养得当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男孩子,瞧他们迎面走来的表情,好像我是个牙医。他们的脸刷地变得通红,勉勉强强寒暄几句,随即在礼貌许可下,赶紧溜向酒吧。也许,丧偶的人应该像麻疯患者一样,最好被隔离在专门的防疫区。

对有些人而言,我不只让他们感到尴尬,更糟的是,我简直就是死亡的化身。无论何时,只要遇到一对幸福的情侣,我就能感觉他俩都在想:“我们当中不知哪个,有天会如他这般孤家寡人?”

起初,我很害怕重游那些妻和我曾经度过美好时光的地方:我俩喜欢的那间酒吧,我们爱去的那片树林。不过,我后来还是决定立刻故地重游。这就像飞机失事后,会立刻派飞行员过去一样。然而,出我所料,这些地方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妻已不在的事实在这些地方并不比其他地方显著。伊的亡去原与地方无关。我想,如果有个人被禁止吃盐,他不会觉得,一种食物比起另一种食物,味道更咸、盐分更重。整体说来,应是一天的三餐通通失了味。正是这么一回事,生活彻底改变了。妻已不在了,这事实像天空一样笼罩一切。

不,这样说并非完全正确。在某一处地方,妻已不在的事实,会引起我的切肤之痛。这一处地方,是我无法逃避的。我指的是自己的身体。当它作为妻爱人的身体存在时,意义完全不同。而现在,它彷佛一栋空空荡荡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别自欺了,一旦我认为这具皮囊有了什么毛病,它马上又变得重要起来。这日子不远了。

癌症!癌症!还是癌症!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妻子。我不知道下一个还会轮到谁。

然而,当妻饱受病魔折磨,在弥留之际,也清楚知道自己不久将辞别人世时,竟然说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恐惧癌症了。当事情来临,事情的名称和概念,在某种程度上是多么苍白无力。我几乎可以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从未遇见癌症、战争、不幸(或快乐)本身;我们所遇见的只是临到眼前的每一时每一刻,只是这些时刻里各种各样的荣辱浮沉。最美好的时光里总会有许多缺憾叹息;最糟糕的岁月里也会有许多美好点滴。我们从未遭遇所谓的“事物本身”的重创,这样的称谓本来就是错的。事物本身不过是这些荣辱浮沉的总和;名称或概念倒在其次。

当一切希望都化为泡影后,我们有时候竟然还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欢乐时光,想想看,真是不可思议!妻临终之夜我们一直在一起促膝谈心,时间是那么地长久,气氛是那么地静谧,心灵是那么地被爱润泽着。

然而,说在一起,也未必尽然。“夫妻二人,成为一体”是有限度的,你无法真的分担另一个人的软弱、恐惧或疼痛。你可能感觉很难受,那也许是别人也能明显感觉到的一种难受,但当别人断言这种感觉如何如何时,我表示怀疑。即使对方真能感同身受,还是大有区别的。当我言说恐惧,我指的是纯粹动物性的恐惧,是微小生物面对自身毁灭时的胆怯畏缩,是一种可以令人窒息而死的感觉,是觉得自己犹如笼中之鼠的无奈滋味。这种微妙感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确,心灵可以共鸣,肉体较难同感。另外,情人们的身体尤难同感。两人之间一切爱的缠绵倦怠早已培养了他们对彼此身体的感应。那种感应,不是相同的,而是相辅相成的,甚至是相异相反的。

我和妻都意识到这点:我自有我的苦楚,不关她的;她自有她的苦楚,不关我的。她苦楚的结束正是我苦楚的开始。我们走着分道扬镳的路。这一冷冰冰的事实,这一可怕的交通规则——“你,女士,右边请。你,先生,左边请。”——只是死亡这一隔绝的开始。

我以为,这种隔绝,会临到所有人。一直以为妻和我特别不幸,竟然被这样拆散了。但是,天下有情人,大概皆难幸免。有一次,她对我说:“即使我俩碰巧在同一时间去世,就像现在这样并肩躺在这里,仍是一种隔绝。这与你所害怕的另一种情形,有什么两样呢?”当然,死后会怎样,那时的她还无法参晓,就像现在的我仍无法参晓一样,不过,那时她已濒临死亡,大概能够一语中的。她曾引用过一句话:“孤独进入孤独”,她说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是啊,怎么可能是别的样子呢?把我们聚在一起的,正是时间、空间和肉身。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线路,我们才得以沟通。剪断其中一端,或同时剪断两端,无论哪一种情况,沟通都会戛然而止,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