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宝贝呀。”俊辅在日记上写道,“让我找到这样再合适不过的话娃娃。悠一实在是美。只有美没有其他。而且,还有他对伦理的乏感症。他没有那种把青年弄得暮气沉沉的叫做‘内反省’的药;也一向不对自己的行动负责。这育年的伦理,一句话就是‘什么也没干’。于是拿了些什么给他,他便不要伦理了。这青年像放射性物质般地磨灭。我长久苦苦寻找伪,‘实际上就是这个呀。悠一根本就不相信什么近代的苦恼。”

慈善舞会后的几天,俊辅便开始着手准备让悠一和恭子偶然相见的事。他听悠一讲了“鲁顿”的事。于是,俊辅提出,傍晚时分在那里和悠一碰头。

那天下午,桔俊辅有一场勉勉强强答应下来的演讲。他没顶住给他出版全集的那家出版社的怂恿。那天下午,让人感到秋天最初的寒意,俊辅穿着看上去阴气沉沉的夹西服,倒让主办讲演的人吓了一跳。俊辅戴着“开司米”.的手套站上了讲坛。他看不惯主办人那副臭美的样子,他忘了脱手套,正要上台时,那主办人竞提醒了他一句,于是他故意戴手套上台,要气气那家伙。

会场里挤了两千多听众。俊辅看不起听众。讲演会的听众有一种迷蒙气氛,和近代照相术所具有的迷蒙相同。瞅着空子,盯着不慎,尊重“自然性”,信仰素质,过高评价日常性,对闲话有兴趣等等;由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组成了只相信“人”的迷蒙。摄影师老要求人们“请放松些”、“请讲话”、“请笑一笑”。听众也有这样的要求,执着地要看看“平时的脸”,要听听“真心话”。俊辅对现代心理学的侦探趣味大不以为然,说什么:幽闭在反复推敲文章里的“心里话”,都表现在日常匆匆的不经意的言行里,等等。

他把那张“熟识”的脸抛露在无数充满好奇心的视线之前。在一点不怀疑个性超过美的知识大众面前,俊辅一点自卑感也没有。他毫不起劲地摊平讲稿上的皱纹,把花玻璃水瓶当做镇纸压在上面。水渗出来,底稿上的墨水,流出了美丽的蓝色。他联想起了海。忽然,不知怎么搞的,他仿佛觉着黑压压的两千听众里,暗暗地藏着悠一、康子、恭子和镐木夫人。傻辅想他们,他们决不是出席演讲会的人种。“真正的美是让人沉默的东西。”老作家有气无力地启口了,“在这种信仰尚未破坏的时代里,批评也是自然而然的职业。批评竭尽模仿美之能事。(他用“开司米”手套,做

了个模仿的手势)。也就是说,批评和美一样,也是把让人沉默做为最后目的的。这与其说有目的,不如说是没有目的。不依靠美,而招来沉默,那才是批评的方法。于是,可以依靠的就是理论的力量。作为批评方法的理论,就像美一样,是不让人说出‘有无’的一种力量,必须强制对手沉默。而且其沉默的效果,做为批评的结果,必须是使人们产生错觉般地承认‘那儿确实存在过美’。所谓必须形成美的代位空间。这样才第一次让批评对创作起了作用。”

老艺术家往场内扫视了一圈,发现有三个混账青年在打磕睡。他想:“那年轻轻哈欠的嘴里,也许把我的话好好吞咽下去了吧。”

“然而,美让人沉默的信仰,不知什么时候成为了过时的东西。美已经不能再叫人沉默了,美即使穿过宴会的正中,人们也不会停止说话。去过京都的人应该去观赏过龙安寺的石头庭院吧,那庭院决不高深莫测,它只是单单的美,是让人不说话的庭院。可滑稽的是,去观赏庭院的现代人对只有沉默感到了不满足。非得说一句什么话,于是就像绞尽脑汁做诽句那样变成一副双眉紧蹙的面孔。美似乎成了强要人们饶舌的东西。似乎一跑到美的面前,就感到有一种迫不及待发表感想的义务。似乎感到有必要快些把美折价似的。不折价就会有危险。美像爆炸物,成了所有困难的东西。总之,使人沉默的这种美所具有的能力消失了,为之舍身的崇高能力消失了。

“于是,批评的时代开始了。批评不再是‘美‘的模仿,而充当了折价的职务。‘批评”朝着与‘创作’相反的方向注入自己的力量。过去是‘美’的侍从,现在,批评成了‘美’的股份经纪,人、‘美’的法苔。即随着‘美让人沉默’的信仰衰退,批评必须代替美来行使可悲的代位主权。连美也再不能让人沉默了,何况

是批评乎?就这样,今日饶舌与饶舌相乘,只有耳聋的坏时代开始了。‘美’在各处让人们闲言碎语。为了这种饶舌,‘美”让人工地(这样表现有点怪)繁殖起来。‘美’·的大量生产开始了。而批评呢,此时对他的孪生兄弟,对与自己本质相同的地方生出来的虚假的美,竭尽大骂之能事……”……会议结束后,俊辅在傍晚去了与悠一碰头的“鲁顿”,店里的客人一看到这个心神不定的孤独老人进来,都别转脸去。和悠一登场时一样,大家都没做声,原来不仅是“美”,“’毫不关心”也会让人们沉默的。可这不是一直被强迫的沉默。

老人向里边椅子上正和年轻人们说话的悠一,亲切地点头招呼,把他叫过来,在稍稍分开些的桌边坐下来,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都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关心。·

悠一同俊辅说了两三句话,暂时离开了一下,又回到傻辅面前,对他说:

“大家都把我看成是你的‘童雏’。他们问我,我也已经承认了。这样的话,先生进来也能方便些。我也觉得,小说家嘛,肯定会对这种店有浓厚兴趣的。”

俊辅大吃一惊,可也只有听其自然,没有去责怪悠一的轻率。

“你真是我的‘童雏’,我做出什么态度才行呢?”

“是啊。什么也不说,装出幸福的样子就可以了。”

“我像很幸福的吧。”

这可是奇怪的事。让死人俊辅出演“幸福”!老作家让被迫的不合时宜,被迫反串连演员都想不到的这个演技,弄得很为难。他决定还是做不痛快的脸。但这也很难。俊辅感到滑稽,立刻放弃了这个余兴节目。其实那时他是没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脸上确实浮起过幸福的表情。

对于心里的轻松感,他找不到恰切的说明,于是,俊辅只能把它当成同往常一样,自己职业的好奇心。已经失去创作能力的老作家,把这种虚假的热情,看做是自己的耻辱。这十年来,好几次有海潮涌来般的冲动前来造访,可他真要拿笔写下来时,却一行也写不出;他诅咒这种空头支票似的灵感。年轻时纠缠他;举一动的那种病态的艺术冲动,现在只不过满足一下不结果的好·奇心后就中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