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酒醒夏天的到来

生下的孩子取名溪子。合家高兴。尽管如此,还是与康子的愿望相背,生了个女孩子。产后一周,康子住在医院里,她心满意足,常常热哀于解一个水远解不开的谜:为什么生的是女孩而不是男孩呢?“希望生个男孩子,是搞错了吧。”她想着,“让那个和丈夫一模一样的男孩儿俘虏的高兴,原来是空欢喜一场哇。”虽然不清楚,但一看那婴儿的相貌,总觉得,比起母亲来,女儿长得更像父亲。每天给溪子称份量。秤就放在产妇床的旁边。产后恢复很好的康子自己记下每天上升的份量,画了个曲线图。一开始,康子还觉得自己生的婴儿,是个还未成人形的怪模怪样的东

西;可第一次出乳的刺痛,又经过连续地几乎是不道德的痛快之后,她不能不从心底里爱上这个奇怪的有着不高兴脸蛋的分身。而且,周围的人们,探望的人们,硬要把这个现在尚还不能称作“人”的存在,当成人来看待,用她绝对不懂的话来逗弄她。

康子把二三天前尝到的那可伯的肉体上的痛苦与悠一给她的长长的精神上的痛苦作了比较。前者过去后立刻平和了,后者还长得很,难以恢复,然而她心里却发现了希望。比谁都早觉察到悠一有变化的不是康子而是悠一的母亲。这个直率的无修饰的灵魂,天生的单纯,最早看透儿子的变化。听到平安生产,她让阿瑶留下来看家,叫了辆车,一个人跑去了医院。打开病房的门,康子枕边的悠一跑过来抱住母亲。

“危险,我要倒了哟。”——她一边挣扎,一边用小拳头捶着悠一的胸口。

“你可别忘了我是病人呀。啊呀,你眼睛这么红,哭过了吗?“太紧张了,我累极了。生的时候我也跟着在旁边。”“跟着在旁边?”

“是呀。”扇子母亲说,“任你怎么拉,悠一这孩子就是不肯听。

康子拉着悠一的手也不肯松。”

悠一的母亲来到床前看看废子。康子虚弱地笑了笑,脸也没见红。视线转了一圈,母亲又重新看看儿子。那限里在说:“奇怪的孩子。看到那可怕的东西后,你开始和康于像真正的正妻了,你脸上有两人分享快乐秘密的表情。”

悠一比什么都害伯母亲的这种直感。相同的东西康子却一点也不害怕。她在痛苦平息之后,自己也惊异让悠一看着她生产,竟没让自己感到任何羞耻。康子也许会朦胧地感到,只有做了那样的事,才能让悠一相信自己的痛苦。

进人七月以后,除了几个科目的补课以外,悠一的暑假可以说已经开始了,白天几乎都在医院里度过,晚上必去哪儿游逛成了他的功课。不与河田会面的晚上,他还改不了坏习惯,找俊捕所说的“危险的朋友”寻开心去。

“鲁顿”以外,好几个此道中的酒店,悠一成了主顾。有一个酒店,九成都是外国客人。其中还有穿女装的现职宪兵呢。他把妇女的披肩围在肩上,对客人中的谁挤眉弄眼地走过去。

酒店椭圆吧台上,几个男妓朝悠一点头招呼了一下。他也朝他们点点头,不禁自嘲起来。“这就是危险的朋友哇!和这些无聊柔弱的家伙们交往。”

梅雨从溪子诞生的第二天起,又断断续续地下起来,有个酒店在里街,泥泞道路的深处。客人大多已经喝醉,裤子上溅满泥浆地.出出进进。有时,室内地上有一角浸了水。粗糙墙壁挂着的几把雨伞,让那水量增高了。

美青年不做声地面对粗糙的莱看,装满非上等酒的小酒壶和小酒盅。酒在小酒盅里差一点就要溢出来,透明的浅黄微微在碗边上颤抖着。悠一盯着那酒盅,这是任何幻影都不许有介入余地的一个酒盅。这是个酒盅。除此以外,它什么也不是。

他奇怪地想着。他觉得过去好像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同样的酒盅,曾经在悠一描绘的幻影、悠一心里发生一切事情所反映出的距离上,老是被看作如同属性般带有这些反映;现在酒盅在很远,只是作为一个物象存在着。

狭小的店里有四五个客人。如今,不管去哪个此道的酒店,不体会点冒险的滋味,悠一是不回家的。比他年长的说着甜言蜜语靠近他,比他年轻的朝他挤眉弄眼。今晚,悠一的身边有个和他差不多年纪心情爽朗的青年,不断为他倒酒。他爱着悠一,可以从他那频频朝向悠一侧脸的眼睛里看出来。

青年的眼神很美,微笑很清洁。那算是什么呢?他希望被爱,那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希望。为了把自己的价值告诉悠一,他长长地讲了自己让许多男人追的故事。多少有些烦人,但这种自我介绍是“盖”(男色爱好者)的癖好,这种程度的事还不足以责难他的打扮挺好,身材也不错,指甲剪得干干净净,胸前能看到白色的内衣,内衣很干净……可这又算什么呢?

悠一抬起灰暗的眼睛,瞧着酒店墙上贴着的拳击选手的照片,失去光辉的恶德要比失去光辉的美德无聊几百倍;也许恶德被叫作罪恶的理由,在于一刻也不允许自我满足的偷安,这反复的无聊之中。恶魔的寂寞只是因为恶行腻烦了所要求的永远的独创性。悠一知道全部过程。假如他向青年表示出同意的微笑。那么,两人会平静地干杯,直到深夜吧。两人到店关门从那儿出来,装着醉熏熏的样子站在旅馆的大门口。在日本,通常两个男人同居一室,并不是怪事。两人听着附近深夜货车的汽笛声,锁上二楼一间屋子的房门吧。长长的接吻代替寒喧,脱衣服,灯关掉,可窗玻璃上偏闪着明亮的广告订,老朽的弹簧双人床,发出可怜今今的“吱呀吱呀”声,拥抱和性急的接吻、汗干燥后的裸体的肌肤最初的冰凉抚摸,头油和肉的气味,充满无底焦躁的、相同肉体满足的摸索,背叛男人虚荣心的小声叫唤,让发油弄湿的手、……

于是凄惨地假装满足、大量汗的蒸发,在枕边摸索着香烟和火柴,微微发光的湿润的白眼,决口般开始的没头没脑的长谈,然后暂时失去欲望,只是两个男人孩子气的嬉戏,深夜甜手腕,模仿摔交;此外各种各样傻乎乎的事…

“纵然和这青年一起出去”,,悠一盯着酒盅想,“明摆着没有新东西,依然满足不了独创性的要求。男人之间的爱为什么这样不果敢呀。而且,事后结束在单纯清净之友爱上的那种态度,不就是男色的本质吗?情欲未了,互相回到同性个体的孤独状态;难道就是为了虚构这种状态才被赋予了不同一般的情欲吗?这个种

族是想做到因为双方是男人才互相爱慕的;但实际上,说得残酷些,不就是从相互爱慕才开始发现对方是男人的吗?爱之前这些人们的意识里,有什么极其暖昧的东西。这种欲望,与其说是肉欲,不如说更接近于形而上学欲求的东西。这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