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晴天霹雷(第3/6页)

两封信出于同一个笔迹。文句也几乎相同。错字很多,文章也很不通顺。有些地方让人感觉到是故意歪歪扭扭写的。

信上写着,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报告悠一的情况。悠一是个“标准假货”的丈夫,他“绝不爱女人”。悠一不仅“欺骗了家庭,欺骗了社会”,还不介意破坏他人的幸福结合。他是个男人又是男人的玩物,他曾是镐木前伯爵的favotlrite(宠物),现在是河田汽车制造公司社长的嬖童。这个美丽的骄儿,不断背弃多年以来“情人”的惠顾,轮番与许多年少的情人做爱了又丢弃。那个数字,说一百,只会多不会少。“为慎重起见再加一句”,年少的“情人”都是同性。

悠一最近又变得喜欢夺人之爱了。因为他,一个让夺去嬖童的老人自杀了。这封信的寄信人,也同样是个被害者。万望谅解体察写信人迫不得已的心情。

假如对这封信抱有怀疑,要找些正确的证言来解释疑问,请在晚饭后去一次下边画的这个店,请你们用自己的眼睛去证实一下我说的是否是事实。那个店,悠一该常常出现,在那里见到悠一的话,上面的报告就不是胡编乱造的了。

信上的内容大致如上,接着画了张“鲁顿”所在地的详细地图,还细细列出去“鲁顿”客人的注意事项,两封都是一样的。

“妈妈在那店里遇见阿悠了吗?”康子问。

一开始打算不说照片的事,未亡人没多想还是告诉了康子:

“见是没见到,可看到了照片呀。那里教养坏透了的招待当宝贝似地拿着悠一的照片呐。”

说完,自己又像是后悔说出似地添了一句“……可是反正没碰上。这封信令人怀疑这一点还不能翻过来哇。”

说是这么说,她焦躁的眼神里却与她的话相反,诉说着她的真心话,她根本不怀疑信上写的内容。

南太太突然觉察到,与自己并膝而坐的康子脸上,没有一丝震动的表情。

“你可是出人意外地镇静哇。真奇怪,你是悠一的太太哇。”

康子作出抱歉的样子。她生怕自己的平静会给婆婆带来悲伤。

婆婆又说话了:

“我觉得不能说这封信全是胡扯。假如是真的话,你还能平静得了吗?”

这个充满矛盾的请问让康子不得不回答:“恩,怎么说呢,我也觉得是那么回事。”

未亡人久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垂下眼帘说:“你不爱悠一了吧。特别是这悲惨的事,现在对谁都没有责怪的资格,倒是必须把这事想成不幸中的万幸。”

“不,”康子几乎是用听起来欣喜的决断口气说,“不是那么回事,妈妈。相反了哟。所以,反而……”

末亡人在年轻媳妇面前退缩了。

隔扇门那边的卧室传来溪子的哭声,康子站起来去喂奶。悠一的母亲在厢房里就剩一个人了。蚊香的烟不安地飘散着,她觉着:要是悠一上这儿来的话,母亲会失去安身之所似的。去“鲁顿”会会儿子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母亲,现在会见儿子比什么都害怕。她甚至希望今晚儿子在什么下流旅馆住一夜别回来才好呢。

南太太的苦恼是不是基于道德的苛责还说不定。她漠不关心领教别人决然态度的道德上的判断和自然具有庄严相貌的道德上的苦恼,不过是让人把普通概念和世间智慧翻了个个儿的,这心里迷惑,让她天生的亲切体贴的样子消失了,只有厌恶和恐怖首当其冲。

她闭上了眼睛,这两晚上看到的地狱光景全在脑子里浮现出来。除了一封拙劣的信,那儿有她不曾具备预备知识的现象。那儿有令人毛骨依然,无法形容的现象,可怕、下流、丑恶,令人恶心的不痛快,催人呕吐的不协调;所有令人感觉上厌恶的现象那儿都有。可那店里的人和客人们,一点没有失去人的普通表情,一点没有失去做日常小事的那种自然神情;完全与“不快活”形成对比。

“那些人把那事看成了理所当然的吧。”她生气地想着,“颠倒世界的丑陋究竟是什么!那样变态的家伙,不管你怎么想,都是我这边正确,我的眼睛可没有走样哇。”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到骨髓里都是个贞女,她从没有这样像女人那样炫耀过那纯洁的心。谁都坚定地相信自己,在此放置生活支柱的种种观念,若遇到将要受污辱的情况,会毅然站起来发出叫声,这是自明之理,世上老实的男人中,十有八九是属于这种贞女类型的。

如果从没有今天这样令她震动的事,那么,她也就不会让自己度过的几十年的岁月像今天这样鼓舞起她的自信。判断倒是简单的。与那恐怖同时出现的颇具滑稽色彩的词’“变态性欲”清楚地解释了一切。这个良家子女嘴里断然不会说出的毛毛虫一样的词,竞然与自己的儿子有直接的联系,悲哀的母亲装出忘记了的

样子。

看到男人与男人接吻,未亡人简真要吐,赶快移开眼睛。

“有教养的话,不可能有那样的动作。”

与“变态性欲”这话的滑稽没什么区别,这个滑稽的“教养”一词在她心里浮起,南太太身上沉睡已久的自豪感觉苏醒了。

她所受的教养,是所谓良家最好的教养。她父亲属于明治时代的新兴阶级,和喜爱勋章一样地喜欢“上等的气质”。她的娘家,一切都是上等气质的,连狗也是上品的。一家人在自己家里饭厅吃饭,就是只有家里人在;要请别人帮忙拿一下放在远外的调料,都要说一声“实在对不起”。南太太成长的时代未必是安稳的时代,但是个伟大的时代。生下不久,看到了“日清战役”的胜利,11岁时又逢“日俄战争”的胜利,她19岁成为南家人之前,父母亲维护着这个感受性相当敏锐的少女,除了自己生活时代及社会安定度极高“有品格”的道德之力以外,没有必要依靠其他的东西。

嫁到南家,15年没生孩子,那对面对健在的婆婆,她不能不感到丢脸。悠一出生后,才放下心来。于是她以前信奉的“品格”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因为大学时代起热衷于玩女人的悠一父亲,结婚后这15年间,更是变本加厉。悠一生下后最放心的,

要算没有让丈夫在不三不四土壤上播下的种子入户籍这件事了。

她首先碰到的就是这样的人生,她对丈夫无尽的敬爱之心与她天生的自豪感轻易地妥协了;同时又教会她用宽恕代替忍让,以具有包容力的新的爱之态度代替了屈辱。只有这个才是“有品格”的爱。她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能原谅自己的东西。至少没有“品格低下“之嫌!

伪善涉及趣味上的问题,大事情上可以洒脱地放过去,另一方面,小事情上却显示出道德的不和谐。南太太对“鲁顿”的空气所抱的难以忍耐厌恶,也与把它作为恶的轻视态度一点也不矛盾。即:那是“下品”的,所以她不能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