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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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悦子在阪急百货公司买了两双半毛袜子。一双深蓝色,一双茶色,都是质素的纯一色袜子。

即使来到大阪,她也是在阪急电车终点站的百货公司采购完就立即乘电车往回走。没有看电影,没有进餐自不消说,连茶也没有喝。没有什么比市街的杂沓令悦子更厌烦了。

要是想去,可以从梅田站的台阶下到地下,乘地铁出心斋桥或道顿堀,这也并不费事。或者一步出百货公司,穿过十字路口,就已接近大都会的闹市区,繁华的浪潮迫近过来。路旁擦皮鞋的少年们连声吆喝:“擦皮鞋!擦皮鞋!”

生长在东京的悦子,不知道大阪城市的模样,她对这城市——绅商、流浪者、厂长、股票掮客、街娼、鸦片走私贩、职员、地痞、银行家、地方官、市议会议员、唱净琉璃的、做妾的、吝啬的老婆、新闻记者、曲艺艺人、女招待、擦皮鞋的——抱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心理。其实,悦子害怕的。也许不是城市,而仅仅是生活本身?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浮满各种漂流物的、变化无常的、暴力的、但总是一片澄明而湛蓝的海。

悦了把印花布购物袋尽量宽地打开了。她将买来的袜子放在袋子最底里。这时。闪电在敞开的窗门击打而过。接着,响起了威严的雷鸣,把柜台的玻璃搁板震得微微颤动。

风呼啸地卷袭进来,把立着的小告示牌刮倒了,上面贴着写有“特价商品”儿个字的字条。店员们跑去把窗户关上。室内黑魃毽。

这才发现柜台的白昼也一直燃着的电灯忽然增加了亮度似的。不过,看样子雨还不会下起来。

悦子把购物袋挎在胳膊L.她不顾购物袋窝弯的竹圈从手腕蹭着胳膊滑落下去,依然用双掌捂住脸颊。脸颊显然发烧。这种情况是常见的。没有任何理由,当然也没有任阿的病因,双颊就突然问像着了火似的发烧了。本来她的手掌就纤弱,现在打了水泡,晒黑了、身体底了留下的纤弱,反而使手掌显得更加粗糙了。她触摸及热烘烘的脸颊时,更觉自己的双颊发烧了。

此到,她感到似乎什么事都可以做。她一直穿行在十字路口的旱桥上,犹如走在游泳池的跳台上样,觉得仿佛可以跳进市街的中心。这么一想,悦子的视线便投在柜台前穿梭而过的、杂乱而叉不动声色的人流上,倏然地沉湎在高速的幻想中。这个乐天的女子,缺乏幻想不幸的天分。她的怯懦,都是由此而产生的。

……是什么东西给予的勇气呢?是雷鸣?是刚买来的两双袜子,悦子急匆匆地穿过人群,向台阶走去。台阶上人声杂沓。她下到了二层。尔后,又下到了靠近阪急电车售票处的一层大厅。

她望了望户外。在这一二分钟内。骤雨沛然降下。仿佛早就在下了,人行道已经变得湿漉漉的,猛烈的雨点四处飞溅。

悦了走近出口。她恢复了平静,安下心来,有点劳顿,感到像轻度的眩晕。她没有带雨伞。不能走到外面…不是不能走,而是没有这个必要。

她立在出口的一侧,想要看看雨戛然而止时的市内电车、路标和马路对面的成排商店的情景。但是,雨水飞溅到她所在的地方,濡湿了她的衣服下摆。出口处一阵喧嚣声。有的男人把皮包顶在头上跑了过来。洋装打扮的女人用头巾遮住秀发跑了过来。他们简直是像冲着悦子,为着悦子集合而来的。惟有她一人没有淋湿。她的四周站满了职员模样的男男女女,都像是落水的耗子。有的在抱怨,有的在说笑,他们都带着几分优越感,转过身来冲着刚才自己跑过米的雨场,久久无言无语。一齐将脸朝向纷纷扬扬下着大雨的天空。悦子的脸,也夹杂在这些濡湿了的脸中,仰望着雨空,雨仿佛从奇高的天窖直线地瞄准这些脸,秩序井然地洒落下来。雷鸣渐渐远去。惟有暴雨的声响使人耳朵发木,心灵颤抖;偶尔划破雨声疾驰而过的汽车喇叭声、车站上的高音喇叭声、像撕裂般地呼叫。

也遮盖不过雨声。

悦子离开避雨的人群,排在售票口前的长长的弯弯曲曲的无言的行列后面。

阪急宝冢线上的冈町站。距梅田约三四十分钟的路程。快车不停这个站。丰中市迎来了困蒙受战争灾难而从大阪迁来的无计其数的人,并在市郊兴建了许多府营住宅。入口比战前增加了一倍。悦子所在的米殿村也位于丰中市内,隶属大阪府。严格地说,它不是农村。

尽管如此,如果要买点物美价廉的东西,必须花上一个多小时前往大阪购买。今天是秋分的前一天,悦子打算买些柚子供奉在丈夫良辅的灵前,这是他生前所爱吃的果品。不巧,百货公司水果柜台的柚子已经售完。她本无意到百货公司外面购物,不知是受到良心上的责备。还是什么奠名的冲动,她下决心到市区繁华街去,正当其时,她被雨阻拦了。仅此而已。除此以外,理应不会有别的什么事。

悦子上了开往宝冢的慢车,坐在席位上。车窗外,雨下个不停。

站在她面前的乘客摊开了一份晚报,上面的油墨香味把她从思虑中唤醒。她扫视了自己周围一圈,仿佛自己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列车员吹响的哨音在战栗,漆黑而沉重的锁链互相碾轧,电车不断地重复着这些单调的举动,一站又一站颇费力气地行进着。

雨过天睛。悦子把脸转过去,定睛凝视着从云隙问射出来的几道光束。那亮光恍如伸出来的洁白而无力的手,落在大阪郊外住宅街的村落上。

悦子迈着孕妇般的倦怠步子,好像有点夸张。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人提醒她注意改正。这种步法,像淘气的孩子在朋友的后脖梗上悄悄地挂上一张纸条,成了,她被迫接受的一种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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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冈町站前经过八幡宫的牌坊,再穿过小都市零售杂货的繁华街。好不容易才来到屋宇稀疏的地段。由于步履缓慢,暮色已经笼罩着悦子,府营住宅的家家户户都点燃了灯火。这是屋宇无计其数的、同样形式的、同样窄小的、过着同样生活的、同样贫困的、煞风景的村落。通过这儿的路,是一条捷径,悦子却总是回避走这条路。因为这样难免会清楚地窥见诸如这些屋宇的室内、便宜货的食橱、矮脚饭桌、收音机、薄毛织套坐垫,有时甚至窥见每个角落映入眼帘的贫穷的伙食、浓重的水蒸气,样样都使她十分恼火。她的心,大概只对幸福的想像力是发达的,她不愿意盼顾这些穷困,只愿瞧一眼幸福。

道路昏暗。虫声四起,这里那里的水坑映现着垂暮的残照。左右两侧是稻田。稻穗随着带几分湿气的微风在摇曳。包围着黑暗的稻浪、翻滚起伏的田地及低垂的稻穗,看起来不像白昼成熟稻子的辉煌,倒像无数丧魂落魄的植物的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