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主客二人在椅子上坐定後,默默地互相望着对方。周伍冷不防抽出牛皮纸袋里的文件,将它们惯在覆着蕾丝桌布的茶几上,相片和信件散成一片。

“这些是什麽东西?”

那双老迈无力的手因激动而不住颤抖。这瞬间,俊二突然想起一位站在百老汇剧场前,以颤抖的手摊开假珠宝的老赝品商。

俊二很快就知道这些血淋淋的资料所代表的含意。他愣了一下,但丝毫不觉愧疚,迅速调整内心的惊愕,仅在表面显出夸张的感慨而已。他很诧异,这些东西何以会落在周伍手中。

年轻人狡猾地笑了。他知道与其惶惶不安,不如面露微笑,无论如何,他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下雨了,雨滴纷纷打进窗棂上,但周伍无意起身关窗,倒是俊二轻松地站起来说:

“我来关窗子。”

周伍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气冲冲地喝道:

“不必了。就让它开着。”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以十分开朗的语气说:

“我保证一定能让朝子幸福,我有这个自信。”

“自信?能不能说得具体些?朝子可不能莫名其妙地当五岁孩子的母亲。”

“那件事可以用金钱解决。这点家父也明白。”

俊二说这话时语气极尽可能地模仿父亲,丝毫不见愧疚之色。看样子,他极欲使自己显得老成,而当说出“金钱”这两个字时,也的确令人觉得他虽有年轻的外表,但某些地方已不是那麽年轻了。

眼看自这个轻薄青年的口中吐出如此鄙贱的言辞,怎不教周伍不寒而栗。他由衷鄙视俊二的人格。这位在美国教育下拥有伪善精神主义的实业家,终于让恬不知耻的操行“昂然抬头”了。

“他竟然是这种男人。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周伍咬牙切齿。一向擅于谋略的周伍,发现自已完全摸不清眼前这位青年的心思,也难怪,他这位女性崇拜主义者从来不会关心年轻男性。

在他眼中,这位穿着华丽条纹T恤的青年,心胸是如此低俗、令人作呕。

“他故意以这副装扮来藐视我!而且,他那如贩夫走卒的粗野胸腔还会经‘容纳’过朝子。”

想到这里,周伍眼前一片昏黑。他觉得自己正在向低俗而下流的现代潮流挑战。

他忿忿地重复道:

“用金钱……用金钱……但朝子不会因此而得救的。”

“伯父(他如此称呼)真是奇怪。一个独身的男人即使过去有些隐私,只要婚後不再犯,不也能过着崭新的生活吗?”

周伍以连自己都感到保守的言辞辩驳道:

“我原以为朝子将要托付终身的是一个纯洁的男性。”

“纯洁?”俊二极力忍住笑,说:“难道你把我当成一个中学生?”

“朝子为了你的事非常苦恼,她简直在受折磨。”

“难道伯父将这件事告诉朝子小姐了?”

“没有。但直觉告诉我,朝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我懂了。那么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我要你解除婚约。”

“是朝子小姐的意思吗?”

“我还没和朝子讨论这件事。”

“那没有用的。朝子一定不会赞成的。”

“为什麽?”

“因为朝子爱我。”

周伍脸上呈现无以名状的苦恼。他沈重地说:

“这点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麽还.…:”

“朝子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同。她是我投诸全副心血栽培出来的公主,可说是我所独创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你也无法了解我为她付出多少心力。”突然,他目光如炬,简短而犀利地冲着青年问道:“难道你和朝子已经……”

“您放心,绝对没有,您可以问朝子小姐。”

面对激动的周伍,俊二反而十分冷静。这个光明正大的答覆,更使他松弛了内心的紧张,而得以意气飞扬地畅谈。他甚至兴起恶作剧的念头,想好好消遣周伍那幼稚的浪漫主义,但沈醉在自我满足的言辞中的周伍,并没有觉察俊二的心机。

“朝子必须是幸福的。因为她是我创造出来的艺术品,如果她遭遇不幸,那表示所有的女人都将不幸。这孩子是举世幸福的象徵,我让她避开所有的悲惨与痛苦,我不能忍受她的幸福笼罩丝毫阴影。”

“但是和我交往的女人都很幸福。过去如此,现在亦然。因为我赋予她们一种在痛苦或悲哀中也能发现幸福的能力。即使是那个五岁孩子的母亲,她的後半生也将在不幸中找寻幸福而活下去。”

“不许你有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周伍提高嗓门说:“事关朝子,不许你这麽想。那种悲惨的幸福和我所谓的幸福完全不同。”

“如果朝子小姐不反对我的说法呢?”

“朝子吗?那是不可能的。”

“朝子小姐一定会接受的,因为她爱的不是伯父,而是我。”

“你说什么?”

“你在嫉妒。”青年笃定地回答。他认为在进行精神分析时发怒的人,算不得是个现代人,因此,若在礼貌上视周伍为现代人,则必须将这重要的分析明白地告诉他。此刻的俊二极其亲切,不带一丝恶意,如果硬要在他的神情上找缺点,那麽最严重的可能是他的英俊。“你想否认吗?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有些怪异。您对她并不是纯粹的父女感情。您爱朝子小姐,但朝子小姐却爱我,这不过是平凡的三角关系罢了。”

“你太没礼貌了。”

周伍情绪异常激动,使这一刹那的他看起来与俊二年纪相差无几。

周伍某些与人生有关的“重要思想”不为一般人所接受,而对此刻面前这个年轻人而言,这处世的重要东西更嫌微不足道。

俊二再度“亲切”地笑了。

“青春必定获胜,年迈却只能尝到失败。这是我在美国亲身体验到的真理,但这个老头儿似乎不愿承认此一事实。我该如何让他明白,而又不会感到任河敌意呢?”

但这位青年并没有深思熟虑的习惯,因此脱口而出:

“我无意和伯父您争执,我只是说朝子小姐一定会跟着我。”

“即使明知不幸,是吗?”

“不,是幸福。”

“我不愿我的孩子受伤或遭到玷污。”

“那麽我可以告诉您,在某种意义下,她现在已经陷身泥沼中。”

“你这话什麽意思?”

“她在父亲过度关爱的泥泞中长大,我要把她从那里救出来。”

“你这卑鄙下作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纯粹的感情!”

“您对她真的是纯粹的感情吗?我可以很客观地告诉你,那是不纯的,甚至可以说是不洁的。”

周伍满脸通红地站起来,俊二顿感惊讶。若说这青年具有率直的美德,那他这项美德可彻底地击垮了一个人。是啊,他不得不摆出架势,心想,两人要是真动起拳头,自己一定不会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