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4/12页)

几年前,她告诉他,她要像他画的漫画里的人一样会飞,他就给她画了一片天空。翠克西卧室的墙和天花板上都画着云朵,硬木地板也是缥缈的涡状卷云。不知为何,虽然翠克西长大了,她没有不喜欢这些壁画。它们似乎在告诉她,一个生机勃勃的女孩不会被墙限制。可现在,这些原本看起来非常自由的云,却使丹尼尔感觉他在坠落。他抓着家具稳住他自己,扶着床、梳妆台,蹒跚地走到衣橱前。

他试着回想翠克西喜欢在下雪的周末穿什么。通常他星期天唯一的日程安排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还有打盹。对她的衣服,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是,昨晚他发现她时她穿着的衣服。翠克西和丽芙儿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们打开劳拉的化妆品抽屉,浓妆艳抹一番,看起来像波士顿红灯区最劣等的妓女,然后到楼下招摇过市。画蛇添足,劳拉当时说。他记得有一次,她们把嘴唇抹得苍白得像尸体,她们问劳拉她为什么有白色的口红。那不是口红,她笑着答,那是遮瑕膏,用来遮青春痘和黑眼圈,还有所有你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翠克西摇头不解:可你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看到你的嘴唇呢?

丹尼尔打开衣柜的一个抽屉,拉出一件钟形袖的衣服,他觉得这小得只适合翠克西八岁的时候穿。她在公开场所穿过这件衣服吗?

他坐到地上,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他的错。他禁止翠克西买一些衣服,像她昨晚穿的低腰裤,但事实上,她一定买了之后藏了起来不让他看到。流行杂志上模特儿穿着暴露的衣服,在丹尼尔看来,那些画面已形同色情照片。女人看到了,希望自己看起来像那样;男人看到了,希望女人看起来像那样。悲哀的是,那些模特儿大部分根本都还不是成熟女人,只是和翠克西年纪相仿的孩子。

女孩们可能穿着她认为性感的衣服去参加派对,而没有想过,如果一个男人也觉得她性感,代表了什么意思。

他觉得一个还抱着毛绒玩具睡觉的孩子,不可能同时穿着丁字裤。可现在丹尼尔觉得,在任何漫画家构想出《新变种人》里的模仿猫、《X战警》里的变形人、魔形女之前,青春期女孩早就会变形了。上一分钟你发现女儿拿走一块饼干烤板去后院当雪橇玩,下一分钟她就在网上和男孩聊天;上一分钟她倾身过来给你一个吻道晚安,下一分钟她告诉你她恨你,恨不得马上离家上大学;上一分钟她还在玩妈妈的化妆品,下一分钟她已经买了自己的。翠克西不停地在女孩和少女之间变来变去,轻易得让丹尼尔觉得那条界线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他干脆放弃,不想再看清了。

他在翠克西的一个抽屉里面翻找,拉出一条宽松的羊毛裤和一件粉红色的长袖运动衫。他闭着眼睛在内衣抽屉里抓出一条内裤和一个胸罩。他匆匆赶回医院,想起他曾和翠克西玩的一个游戏。他们在缅因州的收费站前堵车时,努力想出每个英语字母开头的超能力。两栖、防弹、千里眼、预知危险、电磁力、会飞、夜光、热感应视力、无敌战斗。

跳过高楼间的空隙、超强韧皮肤、激光视力、心灵控制、长生不老、无所不知。

驭火术、超快反应、再生、超人力量、心电感应。

在水中呼吸、突然消失、控制天气、X光穿透力、声若洪钟。

零地心引力。

但没有一种能力可以使你的孩子不长大。如果一个超级英雄都做不到,一般人又怎么可能?

诊疗室外传来敲门声。“我是丹尼尔·史东。”劳拉听到他说。“我……呃……带了翠克西的衣服来。”

在贾尼丝走到门口前,劳拉就打开了门。丹尼尔头发蓬乱,脸上有胡茬,眼睛里透着风暴,那一剎那她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的他。

“你来了。”他说。

“我收到了手机留言。”她从他手里接过一包衣服,递给翠克西。“我出去一下跟爸爸说话。”劳拉说。贾尼丝上前站到了她的位置。

丹尼尔在门外等着。“是杰森干的吗?”她转向他,眼中冒火,“我要他被捕。我要他受罚。”

“排在我后面吧。”丹尼尔用手抹脸,“她还好吗?”

“快检查完了。”劳拉靠着旁边的墙,他们之间隔了半米不到。

“她还好吗?”丹尼尔再问一次。

“很幸运,医生说没有内伤。”

“她不是……她流血了。”

“只有一点点。现在血止住了。”劳拉抬眼看丹尼尔,“你没告诉我,她昨天晚上要去丽芙儿家过夜。”

“你出门后她才受到邀请。”

“你打电话给丽芙儿的妈妈……”

“没有。”丹尼尔打断她的话,“换成你也不会打。她都去过丽芙儿家一百次了。”他的目光闪烁,“劳拉,如果你要指责我什么,就说出来。”

“我没有指责你……”

“同住玻璃房子里的人不应该互相扔石头[3]。”丹尼尔轻声说。

“什么?”

他接近她,她退到角落里:“我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时,你为什么不接?”

劳拉脑中像冒泡泡一样涌出许多借口:我在厕所。我吃了安眠药睡着了。我不小心电话没挂好。“我不认为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她说。

“如果现在不是,”丹尼尔说,他的声音透着痛苦,“那你至少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可以联系到你,万一翠克西哪天又被强奸了。”

劳拉一动也不动地僵站着,既羞愧又生气。她想到了地狱的最深一层,越想挣扎,越想得到自由,就在冰湖里陷得越深,冻得越厉害。

“不好意思。”

劳拉感激有人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她朝那个声音转过头去。一个高大、眼神忧郁、浅棕色头发的男人站在她后面,他可能听见了她跟丹尼尔说的每一句话:“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搅。我找史东先生和史东太太。”

“我们就是。”劳拉说。至少,名义上是。

男人亮出警徽:“我是迈克·巴索雷米警官。我想跟你们的女儿谈一谈。”

丹尼尔只去过贝瑟尔警察局一次,那次是为了陪当时上二年级的翠克西,学校组织全班同学去那里学习。他记得挂在警局大厅的百衲被,上面缝了许多用小星星拼出来的“保护和服务”字样。他记得全体同学在建档室,笑着合拍了一张嫌犯档案的合照。他今天早上才见识到侦讯室——一间小小的、灰色的隔间,窗是向外反光的镜子,某个白痴承包商把它放置在后面,丹尼尔可以从里面看到走廊上来来往往的警察照镜子。

他专注地看着录音机的磁带转动,这比专心听翠克西说话更容易,她正详尽地描述昨晚的经过。她解释自己何时离开家,更换衣服,到丽芙儿家时,已经有一群冰球队员在场,到了深夜只剩下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