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治亚 Georgia(第2/15页)

她为土而战。有些小害虫,太小,还不足以真正为害。科拉喝跑那些正在践踏嫩苗的小孩,为他们挖了她的番薯枝而冲他们叫喊,口气跟她在乔基的宴会上发号施令,组织他们赛跑和做游戏时一样。对待他们,她有一副好脾气。

但是觊觎者环伺左右,比如阿娃。科拉的母亲和阿娃从小在种植园里一块长大。兰德尔用同样的殷勤作践她俩,滑稽表演成了再熟悉不过的家常便饭,简直像天气一样司空见惯,其怪异和丑陋都超乎想象,以至于穷尽脑力也无法理解。这样一种经历,有时把两个人的命运拴在一起,有时又因为一个人的软弱无力而遭受的耻辱,让所有的目击者变成了敌人。阿娃和梅布尔合不来。

阿娃长得结实,强壮,两只手快得像棉口蛇。速度快有利于采摘,有利于噼里啪啦地抽她家几个小崽子的嘴巴,惩罚他们的懒惰和别的过错。她心疼自己的小鸡胜过那些小孩,又对科拉的领土垂涎,一心扩大自家的鸡笼。“真是浪费。”阿娃边说边用舌头轻点牙床,啧啧有声,“统统归了她。”阿娃和科拉每晚相挨着睡在阁楼,虽然她俩和另外八个人在上面挤着睡,但阿娃的每一种沮丧,科拉都能透过木头辨得清清楚楚。这女人的呼吸湿漉漉的,带着怒气,酸臭。不管她什么时候起来撒尿,都必定要跟科拉找找碴儿。

“现在你到伶仃屋去吧。”摩西有天下午告诉科拉,当时她上工,打完棉包才回来。摩西和阿娃做了一笔交易,使用了某种类似于钱的物品。自从康奈利由雇工升任工头,做了监工的打手,摩西便自告奋勇,当上了木屋内外种种阴谋行为的中间人。诚然,田间地头的秩序需要维护,而有些事情白人无从下手。摩西劲头十足地接受了新的角色。科拉认为他有一张卑鄙的脸,活像汗津津的短粗树干上长出的一坨树瘤。摩西暴露出了本性,她并不吃惊,日久见人心。就像天光放亮,一切昭然。科拉慢吞吞地走向伶仃屋,那是他们放逐苦命人的地方。没有地方讨还公道,没有法律,就算有,这法律也是每天都在重写着。有人已经把她的东西搬过去了。

没人记得到底是哪个不幸的人,把自己的名字借给了这幢木屋。他想必活得足够长久,才能赶在被自身的特色吞噬之前,把它们体现得淋漓尽致。落难伶仃屋,与那些被监工的惩罚弄成跛子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那些被你能看到和不能看到的各种方式累断了脊梁骨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那些错乱了神志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无家可归者为伍。

那些已经毁掉的男人,只剩下一半的男人,首先住进了伶仃屋。然后女人们也住进来了。白色的男人和棕色的男人狂暴地利用这些女人的身体,她们的小孩生下来就发育不良,皱巴成一团。不断的殴打,打得她们脑子里没了理智。她们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叫着死去小孩的名字,伊娃呀、伊丽莎白呀、纳撒内尔呀、汤姆呀。科拉蜷缩在大屋的地板上,害怕得不能入眠,身边就是他们,那些凄惨的活物。她责怪自己是个死脑筋,哪怕她对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凝视着一个个黑暗的影子。火炉,加固阁楼的横梁,挂在墙钉上的工具。这是她头一次离开出生的木屋,到外面过夜。一百步等同一百里路。

阿娃实施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还要跟老亚伯拉罕竞争。老亚伯拉罕其实一点儿也不老,但自打他第一次学会坐着,就表现出了看谁都不顺眼的长者风范。他没什么计划,他一门心思要让那块地消失。为什么他和所有人都要尊重这小丫头的主张,就因为她外婆曾经在这儿踢过沙子翻过土?老亚伯拉罕可不是个拘泥传统的人。他已经因为搞阴谋诡计被卖了太多次,因此他的话没什么分量。在很多个场合,科拉因为杂七杂八的事从旁边经过时,都不小心听到老亚伯拉罕正在为她那块地游说呢。“统统归了她。”三码见方的地,全都归了她。

然后布莱克来了。那年夏天,年轻的特伦斯·兰德尔开始履职,为将来他和哥哥接管种植园的那一天做准备。他从南北卡罗来纳买来一群黑鬼。如果中间商没诓他,那么其中有六个是芳蒂族和曼丁戈族的,6他们的身体和禀性生来就对干活充满了渴望。布莱克、泡特、爱德华和其他人一起,在兰德尔的地界上组成了自己的部落,互相帮衬,非我族类,不得染指。特伦斯·兰德尔公开表明他们是他的新宠,康奈利则确保每个人把这一点牢牢记住。你得明白,在这些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或是星期六晚上他们喝光苹果酒之后,你最好远远地躲开。

布莱克是棵大橡树,一个吃双份口粮的壮汉。他很快证明了特伦斯·兰德尔的投资多么明智。这样一头大种马,光他的崽子就能卖出好价钱。布莱克跟弟兄们和任何敢叫板的人摔跤,已经成了频繁上演的一景,脚步锵锵,尘土漫天,当仁不让的征服者从中浮现。劳动时,他的声音在田间地头轰鸣,这时候,就连最瞧不上他的那些人也禁不住跟他一道唱起来了。这男人生性卑劣,可他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倒让劳动省了不少的力气。

经过对北半区几个星期的嗅探和评估,布莱克认定科拉的农场最适合拴他的狗。有阳光,通风,近便。布莱克是在一次进城途中,把这条杂种狗诱哄到手的。狗留下来了,布莱克上工时,它就在熏肉房周围转悠,在忙碌的佐治亚的夜里,但凡有点儿响动,都会惹来它一通狂吠。布莱克懂点儿木匠活儿,跟通常的情形不同,这倒不是贩子们为了抬高他的卖价而说的谎。他给自己的杂种狗造了一座小房,成心招引别人的恭维。赞扬出自真心实意,因为这狗舍是件漂亮的手艺活儿,比例适中,角度端正。还有一扇装了合页的门,后墙上有剪贴,是太阳和月亮。

“这宅子不错吧?”布莱克问老亚伯拉罕。自从来到这儿,布莱克对他有时让人受用不尽的大实话已经颇为看重。

“巧夺开工!那里面是小床吗?”

布莱克确实缝了一个枕套,里面塞了干苔藓。他已经认准木屋前的菜地最适合狗屋。他对科拉一直是视而不见的,现在却在她走近的时候主动寻找她的目光,以此发出警告,她不再是隐身的了。

科拉想讨回别人欠母亲的几笔债务,她知道的那几笔。他们一口回绝。比如那个叫博的女裁缝,有一次发烧,是梅布尔照料她恢复了健康。梅布尔把自己那份晚饭给了她,还用青菜根混着青菜汁,一勺勺喂进她不停打战的嘴巴,直到她再一次睁开眼睛。博说,债她已经还过了,而且还多还了呢。她还告诉科拉滚,滚回伶仃屋去。科拉记得,那次有些农具不见了,是梅布尔为卡尔文打掩护,提供了不在场的证明。康奈利在用九尾鞭抽人方面颇有心得,倘若不是梅布尔为卡尔文捏造说辞,他脊背上的肉非得叫康奈利一条条地打飞不可。如果康奈利发现梅布尔撒谎,她的下场肯定也一样。晚饭后,科拉悄悄找到卡尔文:我需要帮助。他叫她走开。梅布尔说过,她从来没发现他拿那些工具要派什么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