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施特劳斯(第4/6页)

很少有题材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样为音乐提供如此丰富的表现素材。施特劳斯用意志力和灵活性把它处理得很好,在乱成一团的激情中保持了全曲的统一,让人的热望同自然界冷漠的力量形成对比。至于说他乐思的大胆,我几乎用不着提醒那些在“夏日杂技场”听过这首交响诗的人注意;他们自己就能听出“认知赋格”的错综复杂,听得出木管乐器和小号的尖叫代表查拉图斯特拉的大笑,以及宇宙的舞蹈和结尾的放肆——原本是B大调的终曲在结束时用C调本位音奏出表示疑问的音符,而且重复了三次。

我当然不认为这首交响诗已完美无缺。它的那些主题就不等值:有些很好,有些则相当平庸。且总的来说,这部作品的做工要优于其根本思想。后面我还要谈到施特劳斯音乐的某些缺点。这里,我只想研究它那强大的生命活力和狂热的欢乐,把曲中的那些境界弄得飞转。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表明施特劳斯充满嘲弄的个人主义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如尼采在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所说:“这精神仇视平民之狗及一切发育不全和悲观无望之类;这精神是放声大笑,它像暴风骤雨般狂舞,无论是在泥沼、在悲伤还是田野里,它都舞得那么开心。”这种(个人主义)精神在施特劳斯于1897年创作的交响诗《唐·吉诃德;对一个骑士人物主题所作的幻想变奏》(作品35号)中对自身及其理想主义作了嘲笑。我认为这首交响诗标志着标题音乐所能走到的极限。施特劳斯在这首作品中,把他的惊人才智和机敏发挥到极致。但我又得诚恳地指出,没有一首他的作品像这首这样,让他仅为了一场游戏和一个音乐戏言(持续45分钟)就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实在是得不偿失,并让曲作者本人、乐队成员和听众都好生花费了一番力气。这些交响诗由于其错综复杂,各部分相对独立及充满离奇幻想的突变而演奏起来十分困难。下面我从《唐·吉诃德》的标题中摘出些片断。并请您自己判断作曲家指望从音乐中得到些什么:

序奏(引子)代表唐·吉诃德埋头读一堆充满传奇浪漫色彩的武侠小说;我们必须要在音乐中看见——如同我们在那些佛兰芒(今比利时)和荷兰绘画中看见的那样——唐·吉诃德的五官和他读的那些书里的字。它们有的讲骑士同巨人搏斗,有的讲游侠为了某位小姐而四处冒险、效尽犬马之劳,有的讲某位贵族为实现赎罪的誓言而牺牲了生命。唐·吉诃德的脑子因这类书读得太多而糊涂了(我们的脑子也跟着糊涂);他快精神错乱了。他带着他的侍从离家出走。两人满怀远大理想;一个是西班牙老头儿,倔强,思虑,怀疑一切,有点诗人气质,优柔寡断,可一旦决心下定就决不改弦更张;另一个是肥胖、快活的农民,一个狡猾的家伙,喜欢滑稽地唠唠叨叨,并时常引用离奇可笑的谚语——在音乐里用木管乐器的短句表示;这些短句总是返回它们的起点。冒险开始了。这儿有数架风车(小提琴和木管乐器奏出颤音),还有威严的皇帝阿利方法隆率领的讲蠢话的大军(木管乐器吹出震音);这儿,在第三首变奏里,有一段骑士同他的侍从之间的对话,从中我们可以猜出,是桑乔询问他的主人,过这种游侠日子有什么好处,因为他对这些好处有怀疑。于是唐·吉诃德给他讲了这种生活的光荣和崇高之处;但桑乔对此不感兴趣。作为对这些大话的回答,他强调首先要确保有实惠,有肥肉吃,有“哗哗”响的赏钱。接着冒险又开始了。两个伙伴骑着木马从空中飞驰而过;这一令人眼花瞭乱的飞行幻景由长笛、竖琴、定音鼓和一种叫“鸣风器”(windmachine)的乐器奏出的半音阶经过句来造成;与此同时,“低音提琴在主音上奏出的震音表明,这两匹马从来没有离开过地面。”

但是我必须打住了。对于作曲家在此曲中津津乐道的东西,我已经作了充分的表明。当你聆听这首作品时,你对作曲家丰富的音乐技法知识、管弦乐法技巧和幽默感会不禁升起佩服之情。尤其是,当你了解到,他完全能在没有文学原著的情况下写出滑稽的戏剧性作品,而在此曲中,他却把自己严格局限在塞万提斯原著的范围之内时〔2〕,你就会更加吃惊了。虽然《唐·吉诃德》是一阕技巧惊人、十分出色的作品,施特劳斯在里面发展了一种更加丰满流畅的风格;但依我看,它在标志着作曲家技法进步的同时,说明了他在思想上却退步了,因为他似乎采纳了一种颓废的艺术观,迎合并取悦了当时社会上耽于玩乐和小摆饰的浅薄和做作的风气。

但在《英雄的生涯》(作品40号)里,他又找回了自己,并展翅飞翔,直冲云端。这里没有外国原著让他研究、图解或阐释,而只有崇高的豪情和英雄的意志逐渐展开自己,并粉碎一切障碍。毫无疑问,施特劳斯在胸中自有一个标题,但他亲口对我说过:“您用不着读它。只需知道里面那位英雄正在同敌人战斗就足够了。”我不了解这话有多真实,也不知该曲某些部分若没有文字说明会不会让人听来有不知所云之感;但这句话好像是要表明,他已弄清了文学性交响音乐的危险,并正努力走向纯音乐。

《英雄的生涯》分成六个部分:英雄本人,英雄的对手,英雄的伴侣,战场,英雄的和平事迹,以及英雄从世上的退隐及其理想的实现。这是部非凡的杰作,浸透了英雄主义的酒香,恢弘、野蛮、平凡而又崇高。一位荷马史诗般的英雄在愚昧世人的讥笑声中奋斗,在一群吵吵闹闹摇摇摆摆走路的蠢蛋中抗争。一段小提琴独奏像协奏曲那样,描绘了堕落邪恶的女人的诱惑和卖俏。嗣后,刺耳的小号吹奏表示进攻开始;我很难形容随之而来的这场可怕而勇武的骑兵进攻,它地动山摇,令我们的心狂跳。我也描述不清一个钢铁般的意志如何导致进攻席卷城池,摧枯拉朽,战场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堪称音乐所描写的最壮观的一场战斗。在它的德国首演音乐会上,我看到人们边听边颤抖,有些人突然站起来,下意识地作疯狂手势。我自己则有种头晕目眩的奇怪感觉,仿佛大洋被翻倒了。三十年来我第一次这样想:德国总算找到了一位属于胜利女神的诗人。

《英雄的生涯》从各方面来讲都是一首音乐杰作,只是一处文学上出的岔子突然打断了她那热烈音乐的光辉行进。从跟着标题走的角度来讲,这岔子出现在全曲的最高潮处,尽管此时在曲终前已透出一点冷漠甚至乏味。取得胜利了的英雄突然看出他的征服全是徒劳:人类的卑下和愚蠢一点没有改变。他只好按捺住怒火,面带轻蔑接受了这一事实,然后来到大自然的宁静中寻求超脱。他内心的创造力只好以想像力丰富的创作流泻出来;于是理查·施特劳斯在这里以只有天才才敢担保的大胆表现了这样的创作,即一一回忆了他自己以前写的作品:《唐璜》、《麦克白斯》,《死亡与净化》,《蒂尔·艾伦施皮格尔的恶作剧》,《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唐·吉诃德》,《贡特拉姆》,甚至他的艺术歌曲,把它们同他正在讲述的这位英雄联系起来。偶然刮起的风暴会使这位英雄想起当年的战斗,但他也回忆自己爱情与欢乐的时刻,于是他的灵魂得到了尉藉。接着音乐又宁静地展开,携着平静的力量升至曲终的凯旋和弦,宛如把一顶光荣的王冠戴在了英雄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