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0页)

我们驱车在校园里行驶,发动机的哒哒声使我既感到骄傲,又感到焦虑。轿车里弥漫着一股薄荷和雪茄的气味。当车子徐徐开过时,学生们都抬起头来,微笑着向我们招呼。我刚吃过饭,直想打嗝,我忙伏到驾驶盘上,想把嗝憋下去,不料无意中按了喇叭,结果嗝虽没有打出来,喇叭却送出一声刺耳的长鸣,路上的人都转头凝视着我们。

“先生,实在抱歉,”我说,心里担心他向校长布莱索博士报告,那校长就不会让我开车了。

“没关系,一点儿也没有关系。”

“先生,我送您到哪里去呢?”

“让我想想看……”

在反光镜中,我看见他对着一只薄得像脆饼似的怀表看了一下,随后又放进了方格背心的胸袋里。他穿的是质地柔软的丝质衬衫,配着一只蓝底白色圆点的蝶形领结,他器宇轩昂,温文尔雅,举止潇洒。

“现在去开会还早点,”他说。“你就随便开吧。上哪儿都行。”

“我们这个校园您都到过了吧,先生?”

“对,我想是的。你要知道,我是这所学院的创始人之一。”

“呀!我还不晓得呢,先生。那我就开到一条公路上去吧。”

我当然知道他是创始人,可是我也知道恭维有钱的白人是大有好处的。也许他会给我一大笔小费,或者一套西装,或者下一年的奖学金。

“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吧,这个校园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对于我个人的生活,我是一清二楚的。”

“是的,先生。”

他还在微笑着。

一会儿,绿色的校园,攀附着常青藤的大楼都给我们抛在后面了。车子在公路上颠簸着。我感到纳闷,校园怎么会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人怎么会对自己的生活了解得“一清二楚”?

“年轻人,你是一所了不起的学院的一员,伟大的理想在这里成了现实……”

“是的,先生,”我说。

“不用说你会因为跟这所学院有关系而感到幸运,连我也跟你一样有同样的感觉。多少年前,当你们美丽的校园还是一片不毛之地的时候,我来过这里。那时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肥沃的农田,那是在很多年前,你还没有出世呢……”

我入迷地听着,眼睛紧盯着公路上的白色分道线,脑子竭力想象他刚才描述的那个时光。

“连你的父母当时也还年轻。奴隶制刚刚废除。你的民族不知道向何处去,而且,我得承认,我的民族中的许多人也不知道该走什么道路。可是你们伟大的奠基人却胸有成竹。他是我的老朋友,对于他的远见卓识我深信不疑,有时我甚至很难判断究竟是他的见解还是我的见解。”

他抿起嘴轻声地笑了起来,眼角上堆起了皱纹。

“当然是他的见解;我只是协助而已。我与他一道来到这儿,实地考察这片荒地。而且尽我所能助他一臂之力。我每年春天来学院,看看一年年的变化。这确实是我的造化。这比我自己的本职工作更加令人愉快,令人满足。这确确实实是造化。”

他的讲话声音柔和,含义深刻,我不能完全理解。我开着车子,脑际的屏幕上显示出了图书馆展出的建校初期的照片,都是些退色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景象零零星星地重现了当时生活的片断——四轮骡车和牛车上坐着一群男男女女,身上穿着落满灰尘的黑色衣服,似乎都没有什么个性特征。那黑压压的一群在期待,在毫无表情地观望。他们当中总是坐着一群笑眯眯的白人男女,一个个都眉清目秀,引人注目,举止高雅,满怀信心。虽然我辨认得出奠基人和布莱索博士,可是直到目前为止,照片中的人物似乎从来都不是活生生的人,倒像是词典最后几页上的记号和符号……可是现在,汽车随着我脚下排挡的变换,不慌不忙地向前驶去,我感到我参与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我把自己和后排座位上陷入回忆的富翁放在同等的地位上了……

“好造化,”他又重复说。“我也希望你有好运道。”

“是的,先生。谢谢您,先生,”我答道。他祝我交好运,我心里乐滋滋的。

然而,我又感到困惑不解:一个人的命运怎么会好?命运对于我总是折磨人的。我的熟人从来没有讲过什么诸事顺遂的好运——就连让我们读希腊戏剧的伍德里奇也没有说过。

此刻我们的车子开过了学校农田,我突然决定离开公路,转上一条不那么熟悉的大路。四周不见一棵树,但空气却十分清新。沿路而下,只见太阳猛烈地照射在一个谷仓门上的白铁招牌上。山坡上有个人孤零零地在扶锄劳动。他疲乏地直起了腰,挥了挥手,在天空的衬托下看过去,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影子。

“我们走得有多远了?”我背后传来了问话声。

“约莫有一英里路了,先生。”

“这一带我记不清了,”他说。

我没搭腔,脑子里在想第一个在我面前谈论命运的人——我的祖父。命运总是多磨,我也总是想把它忘却。然而,此刻我和一个对自己命运感到称心如意的白人同乘一辆阔气的轿车,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祖父会说我的这种行为是背叛,但我又不知道怎么会是那么回事。我蓦地产生了一种犯罪感,我意识到这个白人也许会有同样的想法,他还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呢?他可知道像我祖父那样的奴隶是在这所学院成立之前不久才获得解放的吗?

我们驶上了一条大路支线,看到几头牛套在一辆破车上,衣衫褴褛的赶车人在一丛树的绿阴下靠在座位上打盹。

“您看见那些了吗?”我转头问道。

“那是什么?”

“是几头拉车的牛,先生。”

“哦,树挡住了,我没有看见,”他说着又向后看。“这木材挺不错。”

“对不起,先生,我掉头好吗?”

“不用了,还没走出多远哪,”他说。“朝前开吧。”

我继续驱车前进,那打盹的赶车人的瘦削而带有饥色的脸仍在我脑子里盘旋。他是我害怕的那种白人。褐色田野一直伸展到天际。一群小鸟,好似给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忽而俯冲而下,忽而在空中盘旋,又突然展翅高飞,飞得无影无踪。热浪在引擎盖的上方翻腾,轮胎在公路上嚓嚓低吟。我终于克服了畏怯心理,问道:

“先生,您为什么对这所学校产生兴趣?”

“我想,”他提高了嗓门,若有所思地说,“那是因为早在我年轻的时候就感到你的民族和我的命运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