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7页)

“是一种癔症,”脸上有雀斑的人平静地说。

“他妈的滚开,”哈利说。“来个人把那个密探守护员从楼上叫下来。叫他上这儿来。快!”

“轻度癔病,”满脸雀斑的人被人推走时还在说。

“哈利,快给他喝酒。”

“嗐,大学生,你拿着杯子。这瓶白兰地本是我省下来自己喝的。”

不知什么人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你看,我告诉你五时三十分发生吧。造物主显灵了。”说话的原来就是那个面无表情的人。

哈利把酒瓶一斜,油一般的琥珀色白兰地慢悠悠地流进了玻璃杯。我把诺顿先生的头轻轻地往后一推,随即把杯子凑到了他的嘴边往里灌酒。他嘴角上挂下了一条棕红色的细流,一直淌到他病弱的下巴上面。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的手感到了轻微的跳动,就像小孩哭完以后胸部还在不停地起伏。他布满了细小血管的眼帘开始眨巴了。他咳嗽,红晕开始慢慢地向上爬,突然涌上他的脖子,接着就扩散到整个面部。

“把酒瓶凑在他鼻子下面,大学生。让他闻闻酒的气味。”

我拿着酒瓶在他鼻子底下晃动。不一会儿,他淡蓝的眼睛睁开了。在泛出淡红色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显得水汪汪的。他想坐直,右手哆哆嗦嗦地去摸下巴。此刻他眼睛睁大了,迅速地打量着一张张面孔。当他的视线落到我脸上的时候,他湿润的眼睛紧紧盯着我,认出了我。

“您刚刚失去了知觉,先生,”我说。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小伙子?”他疲乏地问道。

“这是金日酒家,先生。”

“什么?”

“是金日酒家,是一个娱乐场兼赌场,”我迟疑地回答说。

“再给他喝一杯白兰地,”哈利说。我随即倒了一杯递给他。他嗅了嗅,困惑不解似的暗淡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喝了下去。他的腮帮子鼓了出来,活像只小风箱,原来他在用酒漱口。

“谢谢,”此刻他已好了一点。“这是什么地方?”

“金日酒家,”几个病员不约而同地说。

他慢慢地环顾了周围,又举目看到了楼廊,只见上面有雕成的卷轴和其他木雕,离地不远还刻有一面下垂的大旗。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房子过去是做什么用的?”他问。

“这里曾经是教堂,后来成了银行,再后来又改成了饭店,高级赌场。现在我们在用,”哈利解释说。“我想有人还说这地方曾做过监狱。”

“他们让我们每周到这儿来狂欢作乐一次,”有个人这么说。

“他们的酒不外卖,我拿不出去,所以只好把您请进来,”我解释说,心里非常害怕。

他又扫视了四周。我的眼睛跟着他的视线转动。病员也都默默地瞪着他,脸上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使我感到惊异。有的充满敌意,有的献媚讨好,有的恐慌不已,有的在他们自己人中间本来穷凶极恶,此刻却显得孩子般的恭顺。有的甚至感到异乎寻常地有趣。

“你们都是病员吗?”诺顿先生问。

“我嘛,是开这个店的,”哈利说。“其他这些人……”

“我们是病员,是到这儿来接受治疗的,”一个一脸聪明相的矮胖子说。“不过,”他又笑着说,“他们派了个守护员跟着来,可以说是个监察官。他一心要破坏我们的治疗。”

“你们都是些疯子,我可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我上这儿来是加加油的,”一个老兵坚持说。

“先生,我是研究历史的,”另一个打着舞台上的手势插话说。“这世界像一个赌盘,周而复始地在转动。开始,黑的占上风,到中世纪,白的领先,可是不久埃塞俄比亚将会伸展她高贵的翅膀!那么,你就把钱压在黑的上面吧!”由于激动,他声音微微颤抖。“在那之前,太阳没有热量,地球的中心也会结冰。再过两年,我就可以长大给我混血儿的妈妈洗澡了,那个一半白人血统的淫妇!”说罢,他目光呆滞,狂怒地跳上跳下。

诺顿先生眨眨眼睛,挺身坐直了。

“我是医生,可以给您把脉吗?”伯恩塞德说着,一把就抓住了诺顿先生的手腕。

“别理他,先生。他有十年没看病了。他想把血变成钱,结果给人抓住了。”

“我确实把血变成了钱!”那人尖叫着说。“是我发现的,后来约翰·洛克菲勒把我的配方偷去了。”

“你是说洛克菲勒先生?”诺顿先生说。“我肯定你弄错了。”

“下面在干什么?”楼廊上一声嗥叫。大伙都扭过头。我看到一个巨人般的黑人,只穿了一条白色短裤,在楼梯上摇摇晃晃。他就是守护员休珀卡戈。他身上不穿那身浆得发硬的白制服,我简直认不出他来了。通常他总是转来转去,手臂上搭着一件病人或犯人穿的拘束衣,对病员们虎视眈眈。他们在他面前不敢吱声,一个个都规规矩矩的。可是此刻,他们好像不认识他,破口大骂起来。

“你自己喝醉了,还怎么能维持秩序?”哈利喝斥道。“查林!查林!”

“谁啊?”一个女人在楼廊边上的一个房间里恼火地应了一声。她声音传得那么远,实在令人吃惊。

“我要你把那个专干密探勾当、破坏别人作乐、欺压精神病人的家伙弄回你房间去,让他清醒清醒。然后给他穿上白制服,让他下来维持秩序。我们这地方来了白人啦。”

一个女人应声到了楼廊上,身上裹着一件粉红色的毛料睡衣。她拉长了声音说:“哈利,你听着。我是个女人。你要他把衣服穿起来,你自己来替他穿。我只替一个男人穿衣服,他还在新奥尔良。”

“别管那些了。叫这个密探先醒醒酒!”

“下面替我安静点,”休珀卡戈隆隆地高声喊道。“如果下面有白人,我就加倍地要求安静。”

突然,柜台附近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怒吼,只见他们向楼梯冲去。

“抓住他。”

“让我们来给他点秩序!”

“给我让路。”

五个人冲向楼梯。我见那巨人猫着腰,两手紧抓住楼梯顶端的柱子,叉开两腿,赤膊的身子在白短裤映衬下亮光光的。打了诺顿先生一巴掌的小个子冲在前头,一步两跳地上了那长长的楼梯。守护员摆好了架势,小个儿刚到楼梯顶上,他就飞起一脚,正中他胸口,叫他腾空跌了半圈,摔到身后的人们中间去了。休珀卡戈又摆好了架势,准备抬腿。那楼梯很窄,只好一个个依次向上爬。他们冲得快,休珀卡戈也踢得快。他使劲地摆腿,像棒球队员打出飞球一样,把他们一个个都踢了下去。我看得入神了,竟忘掉了诺顿先生。金日酒家内一片混乱。没穿好衣服的女人们从楼廊两侧的房间里走出来。男人们大喊大叫,好像是在看橄榄球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