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7页)

我紧靠在坚硬的椅背上,聆听他的讲话,出神得近乎麻木了。我的感情像是上了织机跟他的话交织在一起了。

“你们要记住,”他接着说,“在一个采摘棉花的时节,他到了某一个州,他的敌人是怎样企图谋害他。记住他又怎样在途中被一个陌生人叫住了。这个人脸上疤痕累累,根本看不出究竟是黑人还是白人……有人说他是希腊人,有的说他是蒙古人,还有些人说他是混血儿——更有人说他是一个信奉上帝的普通白人。不论说他是什么人,也不论人们怎么说,我们都不能排除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是上帝直接派来的使者——哦,确实是这样!记住这个人怎么突然出现,使奠基人和他的马都大吃一惊。他告诉奠基人情况危急,关照他把马和马车都丢在路上,立即赶到一间小屋。随即他悄悄地飘然而去。他一声不响地飘然离去,我年轻的朋友,奠基人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当真出现过。你们知道我们的伟人黄昏又继续赶路,虽然他感到困惑不解,还是一心往镇上走去。他陷入了沉思。突然传来了第一声来复枪的枪声,随即一排几乎致命的子弹擦伤他头顶——哦,天呀!——他晕了过去,表面上已经失去了生命。

“我曾经听他亲口说过,当那帮恶人还围着他,检查他们罪恶勾当的结果的时候,他恢复了知觉。他躺在地上,拼命抑制心脏的跳动,生怕他们听出了,会像法国人说的,再补上致命的一枪。哈!我肯定你们每一个人在他逃跑的过程中都曾和他一起共艰辛,”他说道,似乎直盯着我泪汪汪的眼睛。“他醒过来时你们也醒过来;歹徒走开了,他没有进一步遭到毒手,他为此感到庆幸时你们也都感到庆幸;他从地上爬起来时你们也从地上爬起来;用他的眼睛看到地上凌乱的脚印,他倒下的地方有几个子弹壳;是的,还有不算太多的鲜血,已经凝结了,上面覆盖了一层尘土。你们满怀疑虑和他一起往陌生人指点的小屋匆匆赶去。在那小屋里,他见到一个似乎是疯疯癫癫的黑人……你们记得那个老头儿吧,他常常在小镇的广场上被孩子们取笑,他老迈年高,长相滑稽,主意顶多,满头棉花似的白发。然而,就是他在包扎奠基人的伤口,也包扎了你们的伤口。他这个老奴,对于治疗这类毛病十分在行。他管自己这门行当叫细菌学,疥癣学——哈!哈!真是了不起的新手艺!他剃光了我们的脑袋,清洗了我们的伤口,哈!用他从轻信的歹徒头头家里偷来的绷带把我们的伤处包扎得利利落落。你们总记得,你们又怎样和奠基人,我们的领袖一起,专注于黑人的逃跑技巧。开始正是这位好像疯疯癫癫的黑人给你们指了路,实际上是他教你们怎么逃跑。这一手是他做农奴的时候学会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你们和奠基人上了路。这我是清楚的。你们悄悄地沿着河床往外逃。蚊子乱叮,猫头鹰尖叫,蝙蝠不停地吱吱啾鸣,逼得你们三步并作两步走。夜间,躲在石缝里的蛇啪啪作响,逃跑的人们藏在泥土中周身发烧,在黑暗里不断地叹息。第二天你们在小屋里躲了一整天,十三个人挤在三间小屋里。你们一直站在那儿,直到壁炉的火熄了,烟囱又变得黑洞洞的,看得清煤烟和炉灰的时候,你们才敢躺下——哈!哈!有一个老婆婆为你们警戒。她在一个似乎已经熄了火的壁炉旁边打盹。你们却站在漆黑的房间里。当歹徒带着狂吠的猎狗进了屋,他们以为她神经失常了。可是她知道,她心里明白!她知道有火!她知道有火!她知道那是只会燃烧不会耗尽的烈火!我的天呀!就是这么回事啊!”

“我的天啊,是这么回事啊!”有个女人这样应了一声。这使得他在我脑子里勾勒的情景更逼真了。

“第二天早晨你们让他躲在一车棉花中间。通过准备应急的一支枪的枪管呼吸热烘烘的空气。子弹,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用着,还散放在你们的手掌上。你们和他一块儿进了这个镇,一个好心的高贵的人把你们藏了一夜,第二天又有一个没有仇恨情绪的白人铁匠把你们藏了起来——这是在逃亡的秘密旅程中令人吃惊的矛盾现象。逃跑,对!你们从熟悉你们的人和素不相识的人那里得到了帮助。有的一看到奠基人就主动协助,有的甚至连见也没见到他就伸出了援助的手,他们有的是黑人,有的是白人。但在多数情况下是我们自己人,自己人总是相互帮助的。这样,我年轻的朋友,我的兄弟姐妹,你们和他一起,披星戴月,翻过高山,越过草地,走出一间小屋,又进了另一间小屋。你们走了一程又一程,从一个黑人手中转托到另一个黑人的手中,有时也经过白人的手。所有这一只只援助的手铸成了奠基人的自由,铸成了我们大家的自由,就好像很多人的歌喉汇成了一支感人肺腑的歌曲。你们大家,你们每一个人,都曾和他呆在一起。啊,这点你们是最明白不过的,因为是你们逃向了自由。啊,确实如此,你们了解逃跑的始末。”

我看他停了下来,对着前前后后的听众微笑,他那特别肥大的脑袋像灯塔似的暗淡向教堂的每一角落转动。他的话音还在回响。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回忆奠基人使我感到难受,这还是第一次。校园仿佛在我的眼前掠过,迅速地隐退了,就好像沉睡乍醒,梦境渐渐消失了一样。我旁边的一个同学,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脸都变了样。他表情呆板,好似内心在斗争。这胖子不费吹灰之力就驾驭了听众的情绪。他自己却泰然自若,好像他那副墨镜把他整个人都挡住了,只有面部的表情配合他耍嘴皮子的独角戏。我用臂肘轻轻碰了碰我边上的同学。

“他是谁?”我低声问道。

他厌烦地瞪了我一眼,差不多要光火了。“是芝加哥来的霍默·阿·巴比牧师。”

这一刻他把手臂搁在讲演台上,脸转向布莱索博士说:

“我的朋友们,你们刚刚听到的只是这美妙故事的愉快的开端。可是结尾却令人悲伤。也许在许多方面这个结尾的含义更为深刻。旭日般的光荣儿子陨落了。”

他又对着布莱索博士说:“那是一个不祥的日子,布莱索博士,先生,您也会记得的吧。我们当时都在场。啊,我年轻的朋友们,”他脸又转向我们,心情沉重却又有点自得地微笑说,“我十分了解他,热爱他,当时我在场。

“我们走遍了好几个州,所到之处他都给人们送去了福音。人们赶来听他这位先知讲道,大众都接受了他的教诲。他们都是些因循守旧的人;女的系着围裙或者穿着印花布、方格花布的宽大套衫;男的穿着工装或者是打了补丁的羊驼毛衫;济济一堂,有的头顶破草帽,有的戴顶旧宽边遮阳帽。一张张脸都仰望着他,流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他们有的乘牛车、骡车,有的靠两条腿,长途跋涉,赶来听他讲道。那才是九月,虽是初秋,天却很冷。他一字一句说到了他们心里,使他们烦恼的灵魂得到平静,获得了信心。他把一颗亮灿灿的明星捧到了他们面前。随后,我们又辗转到其他地方,继续传播他先知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