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这我有数,”老兵说,“不过替这个年轻人想想,这对他有多大的意义啊。他自由自在地走了,而且是光天化日之下独自一人。我记得过去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最初被迫犯罪,或者根本没干过什么就被指控有罪之后;哪里敢早晨动身,都是黑夜赶路,再快的汽车也嫌慢——是不是这样,克伦肖?”

克伦肖本来在剥一块棒棒糖的糖纸,此刻住了手,眼睛一眯,狠狠地盯住他。“见鬼,我怎么会知道?”

“对不起,克伦肖,”老兵说。“我想你这样有阅历的人……”

“嗯,那种经历我可没有。我是自己决定上北方去的。”

“难道这种事你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耳闻不算经历,”克伦肖说。

“这倒不错。不过既然自由里面总包含有一点犯罪的成分……”

“我可没有犯过罪!”

“我并不是说你犯过罪,”老兵忙说。“对不起,请不要放在心上。”

克伦肖狠狠地咬了一口糖,闭着嘴巴在咀嚼。

“但愿你能早点处于抑制状态,那样也许你就不会这么啰啰嗦嗦。”

“对,医生,”老兵带着嘲讽的口吻说。“我很快就要处于抑制状态了。不过,你这会儿吃着糖就让我嚼嚼舌头吧。话里总有点内容吧。”

“啊,别卖弄你的学问了,”克伦肖说。“你还不是跟我一样坐在汽车后边的黑人专用座上啦。再说,你还是个疯子。”

老兵朝我眨巴眨巴眼睛。车子开动了,他还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我们终于上了路,汽车在环绕学校的公路上疾驶,我最后一次从后窗长久地凝视着校园。学校慢慢地模糊了;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那些坐落在低处的楼房,布局整齐的场地都沐浴到阳光中。不一会儿,一切都不见了。不到五分钟,我心目中可与任何最好的地方媲美的那片土地便无影无踪,消失在一片荒野之中。公路旁边不知什么一动,我眼睛跟了过去,原来是一条毒蛇沿着灰白水泥路面急速地向前蠕动,爬了一段,钻进了路边的一段铁管里。一块块棉花田,一间间小屋,从眼前一闪而过,我不由地感到我正进入一个未知的天地。

老兵和克伦肖准备在下一站换车。下车之前,老兵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和蔼可亲地看着我,与往常一样,仍然笑容可掬。

“现在该给你一点父辈的嘱咐了,”他说着,“不过,还是免掉的好——因为我猜想我不会做谁的父亲,只不过是我自己的父亲而已。这也许可以作为我给你的赠言:做自己的父亲,年轻人。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只是你要去寻找发现。最后,别去理会诺顿先生那种人吧。你要是不懂我的意思,就好好想想。再见。”

我看着他跟在克伦肖的背后,穿过一群候车的乘客。他那矮小、滑稽的身形掉过头来,挥了挥手,然后穿过到站的红砖大门,消失了。我往椅背上一靠,舒了口气。然而乘客一上车,汽车重新上路之后,我又感到了沮丧和孤独。

车子穿过泽西乡间的时候,我的心绪才开始好转,接着恢复了我从前的信心和乐观精神,心里盘算着怎样安排我将在北方度过的日子。我要努力工作,为我的雇主效劳,这样他就会向布莱索博士说许许多多我的好话。我要积蓄些钱,等到秋天,我就带着纽约的文化修养返回学校。我将成为校园中无可争议的领袖人物。也许我将出席市政会议。这个会议我从无线电广播中听说过。我得学习那些主要发言人登台演讲的诀窍。而且我得充分利用我各方面的关系。带信去见那些大人物的时候,我将举止大方,谈吐文雅,语气随和,面带讨人喜欢的笑容,处处彬彬有礼。我将记住他(“他”指任何一位大人物)若谈到我不熟悉的话题(我绝不主动提出话题),我只含笑表示赞同。我的鞋子将擦得锃亮,衣服熨得笔挺,头发梳得服帖(但发油不可太多),在右面分开;指甲干干净净,腋下得用解臭剂——哪怕最细枝末节的小事也得留意,可不能让他们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有一股子臭味。心里一想到我将跟这些人接触,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老于世故、通晓人情的感觉。再摸摸口袋里的七封重要信件,不禁飘飘然、洋洋自得起来。

我陷入了遐想之中,茫然地眺望着窗外的风景,直到我抬头一看,发现一个搬运工瞪着我的时候,才回到现实中来。“伙计,你下车不下车?”他问道。“下车的话,你好准备走了。”

“哦,我当然下车,”说着我就站起身来。“噢,请问上哈莱姆区该怎么走?”

“这可容易,”他答道。“一直往北走。”

我随手取下了行李袋,还有那只作为奖品的公文包(还跟格斗那天晚上一样锃亮),他指点我怎么乘地铁。于是我就挤进了人群。

进入地铁,我就不由自主地被黑压压的人群拥着往前走。一个身穿蓝色制服、身材和休珀卡戈相当的粗壮的服务员一把抓住我的后背,把我连人带物一下给塞进了车。车厢里拥挤不堪,乘客都给挤得仰着头、瞪着眼,活像小鸡听到了大祸临头的响动,吓懵了似的。车门关上了,我被挤得紧靠在一个穿黑衣服的大块头妇女身上,她摇摇头,笑了笑。她那油光光的白皮肤上长着一粒色痣,像雨水润湿的平原上兀立的一座黑乎乎的小山,我看了感到难受。我全身上下都可以感到她身体软绵绵的,富有弹性。我既不能往边上歪又没法向后退,就连旅行袋也没法放在地上。我就被夹在那儿,跟那妇女贴得那么紧,头一低,嘴唇就会碰着嘴唇。我拼命想举起手来向她表示我这是不得已。我一直以为她会喊起来,幸好车子突然往前一冲,开动了,我这才能把左手往上挪动。我闭着眼,手紧紧地抓住上衣的翻领。列车轰隆隆地往前开,不时地左右晃动,把我紧紧地贴在那女人身上。我偷偷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人们压根儿也没有注意,就连她也只顾想自己的事,没有介意。火车仿佛顺坡而下,猛然一停把我摔到了月台上面,好像是从发狂的鲸鱼肚里被反刍出来了似的。我拖拉着行李袋,随着人群上了阶梯,来到热烘烘的街道上。我也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其余的路我宁可步行。

我在一个橱窗前面站了一会儿,凝视着玻璃上反映出来的我的身影。刚才在车上我被挤得靠着一个女人,此刻我想恢复一下。我周身发软,衣服潮湿。我对自己说:“你来到了北方,不错,是北方。”可是假如她叫了起来,那……下次乘地铁,上车我就要双手抓住上衣的翻领,下车之前,手绝不松开。哎呀,老天呀,这种事情肯定会常常惹出乱子来,可我怎么没有在书上读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