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10页)

我转过脸去,俯身在肮脏的雪地里寻找有没有遗漏掉什么,在一个结了冰的足迹中,我拣起一样东西,手指紧紧地捏住了它,这是一份证件,由于年代久远,纸张已经发脆破裂,用黑墨水写的字已经变黄了。我默读着:自由身份证。我的黑人普里芒斯·普罗沃已于一八五九年八月六日由我赐予自由,希各周知。署名:约翰·塞缪尔。麦肯……我揩去在黄色的纸片上闪闪发光的一滴融雪的水珠,急忙把它折起来,然后放回到抽屉里去。我的手在发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就好像跑了一大段路,或者在热闹的街道上突然发现一条盘绕着的蛇一样。我对自己说,时间要比那个长久,年月要比那个早,然而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我把抽屉装回柜子里,摇摇摆摆地把它推到街边上。

但是事情还不会发生,只不过我的嘴里充满了一种突然迸发出来的辛酸的苦味,而老人们的财产被扔得遍地都是。我转过身来,重新盯着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再着眼于眼面前的情况,而是从它的内部和外表加以考虑,看到远处的黑暗,想起遥远的地方和往昔的岁月,这与其说是我自己的回忆,还不如说是想起来的一些话,是在家里甚至无意之间陆续听到的一些口头传诵的诗句和形象。这就好像我自己正在被剥夺掉某种令人痛苦然而宝贵的东西,我不甘心失去它;有种什么东西使人惊惶失措,好比一只蛀牙,一个人宁可无限期地熬着,也不愿忍受拔牙那阵短暂的剧痛。这种被剥夺的感觉,引起了一阵令人极度痛苦的模糊的记忆:这一堆破烂的东西,这几把破旧的椅子,这几只笨重的老式熨斗,还有这些底部出现凹痕的白铁洗衣盆——都以其更为丰富的意义引起我内心的悸动;为什么我站在人群之中,像在梦中一样,似乎看见母亲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晾晒洗好的衣服,天冷得使暖热的衣服在蒸气消散之前就在绳子上冻得硬邦邦的了,她的两手在吹得裙子打卷的风中显得苍白和湿冷,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在阴沉的天空底下没有戴帽子——为什么它们超出固有的物体的意义的范围,使我感到那么不自在呢?又为什么我此刻好像站在一层幕布后面看见它们,而那张被小街上穿堂的冷风乱卷的幕布就要给刮起来了呢?

一阵“我要进去”的尖叫使得我转过身来。那对老夫妻这时已经在台阶上了,老头子搀着她的胳臂,那些白人在上面向前探过身来,而人群把我往台阶跟前挤。

“你不能进去,太太,”那个白人说。

“我要祈祷!”她说。

“我没有办法,太太。你只好在外面,在这儿做祈祷了。”

“我要进去!”

“不许进去!”

“我们只想进去做祷告,”她紧紧抓住《圣经》说。“像这个样子,在街上祈祷是不好的。”

“我很抱歉,”他说。

“喂,让这个女人进去做祷告,”人群里谁开腔了。“你们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弄到人行道上来了——你们还想干什么,要杀人吗?”

“对,让他们两个老人做祷告。”

“都是这该死的祷告,这就是我们现在不对头的地方,”另外一个人喊道。

“你们不能回去,懂吗,”那个白人说。“你们租的房子已经合法地收回了。”

“可是我们所要做的只是进去跪在地板上,”老头子说。“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只消那么几分钟……”

“瞧,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那个人说。“我是奉命而来的。你们在浪费我的时间。”

“我们要进去!”那个老太太说。

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我的思想几乎跟不上它:只见那位老妇人抓牢《圣经》往台阶奔上去,她的丈夫跟在后面,而那个白人在他们面前站定,伸出手臂嚷道:“我要把你们关起来,老天作证,我要把你们关起来!”

“不许碰那个女人!”人群里有人说。

在台阶的顶端,老两口推着那个男人,接着我看见老妇人往后跌倒,群众被激怒了。

“抓住那个狗娘养的警察!”

“他打她!”一个西印度群岛的妇女对着我的耳朵尖声喊叫道。“那个缺德的畜生打了她!”

“往后站开,不然的话,我可要开枪了,”那个人喊道,他拔出一支手枪,眼睛射出疯狂的光芒,退进门口去,那两个因为表现规矩而享有特殊待遇的犯人,臂弯里抱满东西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发誓我要开枪了!你们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可是我要开枪了!”

他们踌躇了。“那家伙里面只有六颗子弹,”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喊道。“子弹打完以后看你怎么办?”

“是啊,你他妈的肯定跑不了。”

“我看你还是别管好,”那个法警高声说。

“你以为你可以上这儿来打我们的女人,你这个蠢货。”

“别他妈的扯淡了,让我们把那个杂种撵走!”

“你们还是再想一想好,”那个白人叫道。

我看到他们开始往台阶上走,突然觉得脑袋好像要裂开了似的。我知道他们就要对那个人发起攻击,我既害怕又愤怒,既抱着反感又被强烈地吸引住了。我愿意这件事发生,可是又害怕由此而造成的后果,我被眼前的情景激起了义愤和怒火,然而我心里又感到恐惧;不是为那个男人担忧,也不是害怕一场进攻所带来的后果,而是对目睹暴力行为可能从我自身释放出来的东西感到担心。而在所有这一切的底下,我一生所学到的所有那些用来缓冲的措辞都在翻腾着。我好像在一个大黑洞的边沿上摇摇欲坠地走着一样。

“不,不,”我听见自己叫嚷的声音。“黑人们!兄弟们!黑人兄弟们,这不是办法。我们是守法的。我们的民族是守法的,是不轻易发怒的。”

我急忙挤过人群,站到台阶上,面对眼前的人不加思索地、然而出自矛盾的心理急速地说着。“我们的民族是守法的,是不轻易发怒的……”他们停下来留神听着。甚至连那个白人也吃了一惊。

“是的,可是现在我们发狂了,”一个人大声喊道。

“对,你说得对,”我回答道。“我们感到愤怒,但是我们要考虑得周到一点。让我们,我是说我们不要……我们要向那位伟大的领袖学习,他那明智的行动在前几天的报纸上登载着……”

“什么人?谁啊?”一个人操着西印度群岛口音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