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2/3页)

今年正月十日前后的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老婆对我说:

“今天待在家里行吗?”

“为什么?”

“可能有配给大米呢。”

“我去领吗?”

“不。”

老婆两三天前感冒,咳嗽得厉害,这我是知道的。我虽然觉得让这位半个病人去背配给的大米,到底有些太无情了,但是让我自己置身于那领配给米的队列中,也实在麻烦。

“你行吗?”

我问。

“我去领大米,可带着孩子去不好办,你留在家里看孩子。光是米就很重。”

老婆眼里闪着泪光。

她肚子里怀着孩子,背上背一个,手里又牵一个,加上患感冒,要背负将近一斗的米,这种困难,即使没看到她的眼泪,我心里也明白。

“行,那就待在家里好了。”

接着约莫过了三十分钟。

“有人吗?”

大门口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我出去一看,是三鹰的卖关东煮[3]小吃店的女招待。

“前田小姐来了。”

“啊,是吗。”

我已经把手伸到房间门口墙壁上挂着的和服外套上了。

事情来得突然,我想不起适当的谎言,对隔壁房间的老婆什么也没说,披上外套,乱翻一通桌子抽屉,没找到多少钱,就把今早杂志社刚寄来的三张邮政小额汇兑,连同信封一起揣进了外衣口袋,出了门。

外面站着大女儿,孩子一脸尴尬的表情。

“是前田小姐?她一个人吗?”

我故意无视孩子的存在,问了一句关东煮小吃店的女招待。

“嗯,说是想见您,只一会儿也行。”

“是嘛。”

我们撇下孩子,快速走开。

前田是个年过四十的女人,据说曾经长期在有乐町的一家报社工作,至于现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大约两周前,年底的时候,她到关东煮店来吃饭,那时我正同两个年轻朋友喝得烂醉,忽然向那女人打招呼,让她加入到我们的座席中来。于是我和她握了一下手,我们仅仅只有这样的往来。

“玩玩吧,今后一起玩玩吧,好好地玩玩吧。”

当我这么对她说时,她竟用普通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不会玩儿的人,偏偏这么起劲儿,平时小里小气光知道干活了吧?”

我吓了一跳,说:

“好,那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让你见识见识我玩得有多么彻底。”

心想这婆娘真讨厌。虽说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有些滑稽,我依然觉得这种人才应该称之为真正不健康的人。我憎恶没有苦闷的游乐,好好儿学习,好好儿游乐,这种游乐即使可以肯定,但没有比只顾游乐的人种更让我焦躁不安了。

我认为她很愚蠢,其实我也不聪明,但我不想输给她。尽管话说得漂亮,但她毕竟很庸俗。下面我就打算推推搡搡拉着她转悠一番之后,扯下她的厚脸皮。

我随时可以陪你,所以高兴起来,你就来关东煮的店里,然后让女招待把我叫出来,我这么说着和她握手告别。我虽然喝得醉醺醺的,这些也还是记得清楚的。

这么写来,显得唯独我一个人很高洁、很正经。不过,或许只能怪那烂醉之后的低级污秽的色情,进而言之,是一幅臭味相投的妖魔鬼怪图罢了。

我向那个不健康的恶魔身边匆匆赶去。

“恭喜恭喜,新年好。”

我这样向前田打着招呼,像是在掩饰羞愧。

前田小姐以前穿西式服装,这回穿的却是和服。坐在店里土间的椅子上,抽着烟。瘦高个儿,苍白的细长脸上,似乎没有涂白粉和口红,薄薄的嘴唇显得干燥而没有血色,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皱纹。总之是属于我最不喜欢的那种容貌和姿色。几天前晚上的醉眼还让人略感魅力,而眼前滴酒未进的样子,着实令人腻味。

我一味胡乱地喝着大杯子里的酒,有意拉着店里的老板娘和女招待说话。前田小姐几乎不发一语,也不喝什么酒。

“今天显得出奇的神秘啊。”

我心灰意冷地试探着说道。

可是,前田小姐埋着头,只扑哧笑了一声。

“我们不是说好要尽情地游乐的吗?”我继续说道,“喝点儿酒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喝了很多吗?”

“白天不行。”

“白天黑夜不都一样嘛,你是游乐的能手呀。”

“酒在游乐的时候是不需要的。”

话说得有些狂妄起来。

我终于扫兴地说:

“那你要干嘛?接吻吗?”

色婆!我可是演出了一场别离孩子的戏,来陪你游兴的。

“我该回去了。”

女人拉过桌上的手提包,说:“失陪了,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叫你出来的……”,只见她说到这儿,几乎要哭出来。

那实在是张难看的脸,难看得近乎悲哀。

“啊,对不起。一起走吧。”

女人微微点点头,站起来,擤了擤鼻涕。

一起来到外边后,我说:

“我是野蛮人,不懂得游乐什么的。你说不喝酒,真不好办。”

我为何不马上和她道别呢?

女人来到外边突然有了精神。

“真让我丢脸,那家关东煮小吃店,我很早就知道。今天我请求老板娘把你叫来,可她极不情愿,一脸奇怪的表情。我已经算不上什么女人了,她还那样。你呢?你怎么样?算得上男人吗?”

她开始装腔作势起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说再见。

“那就玩玩儿吧,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边说着违心的话。

“你到我公寓来,好吗?今天从一开始我就这么打算的。寓所里有很多有趣的朋友呢。”

我感到郁闷,提不起兴致来。

“去公寓的话,可以玩有趣的游戏吗?”

我嘿嘿一笑问道。

“什么也没有呢,没想到作家也很现实啊。”

“这个嘛……”

我把刚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看见了,他们在这儿!半个病人的老婆,戴着白色的纱布口罩,背着年纪小的男孩,冒着凛冽的寒风,排在领配给米的队列里。老婆佯装没有注意到我,而站在身旁的大女儿却对视着我。女儿学着母亲,也带着小小的白纱布口罩。这时,女儿仿佛想要跑到父亲身边,那个父亲大白天和一个奇怪的女人一起走着路,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感到喘不出气,唯独母亲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袄袖遮住孩子的脸。

“是您闺女吧?”

“开什么玩笑。”

我想笑,不过只撇了撇嘴。

“可是,感觉有点……”

“别取笑我。”

我们从配给所前面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