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2/3页)

我扫了一眼桌子上边,不由地撇了撇嘴,他迅速地觉察到,以一种可以形容是“愤然”的态势,抓起桌上的书,说:

“这本小说写得挺不错的。”

“不好的小说我是不会推荐给你的。”

那本小说是他问我读什么书好的时候,我极力推荐给他的一部短篇集。

“作者太伟大了,我从前不知道有这样一位作家。和这位作家比起来,老师您就是个乞丐。”

至于那部短篇集的作者是否是万世一系的作家,这是他的言论自由使然,我暂且不追究,但对于相比之下我像乞丐这种论断我是不会答应的,和年轻人太亲密往往会吃这样的苦头。

我甚至想再从旅馆的正门进来一回,这次作为一个陌生的游客下榻,无论如何付清房钱,然后豁出去塞给他大把小费,就同这个小子不告而辞。

“到底是我的老师,眼界就是高。这太有意思啦。”

小川君说得倒是很用心。

我转念一想,是不是我自己过于怪癖了呢?

“少爷。”

一个女人从隔扇那边喊新太郎君。

“什么事?”

他一边答应着一边站起来,打开隔扇走到走廊上,说:

“嗯,是是,对。棉袄?当然啦,赶紧的。”

然后,从屋外朝着我说:

“老师,进浴池洗个澡吧。请您换上棉袄,我也这就去换。”

“可以进来吗?欢迎您。”

一个四十上下,细长脸儿,化着淡妆的女招待,拿着棉袄进来,帮助我换上衣服。

比起容貌和服装,我属于更在乎人的声音的那类人。声音难听的人在旁边,我就会出奇地感到焦躁不安,喝酒也醉得不快活。这个四十上下的女人,容貌暂且不提,声音倒不坏。从刚才隔着隔扇喊少爷的时候我就发觉了这一点。

“你是当地人吗?”

“不是。”

她把我领到浴池,这是一间用白色瓷砖砌成的很时尚的浴池。

我和小川君两人泡在清澈的洗澡水里,我甚至想对他说:你家有的不光是旅馆,难道不是吗?当然这样说,是想显示我的感觉不容轻侮,以此回报刚才的乞丐云云之仇,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没说。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偶尔有过这种感受罢了。如果有什么闪失,冒然提出一些有失礼仪的问题,将会弄得连道歉的余地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我们尽情谈论了所谓地方文化的精髓。

那个有着一副好嗓子的上了年岁的女招待,到了晚上描着浓妆,涂着鲜艳的口红,给我们房间端来了酒和菜肴。不知是老爷的吩咐还是少爷的命令,她把那些东西放在门口,行了个礼,就默默退下了。

“你觉得我好色吗?”

“挺好色的。”

“其实真是那样的。”

我想让女招待斟酒,就故意绕弯儿给他一些暗示。可他不知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以一种全然不知晓的神情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港口城市的兴衰史,令我很尴尬。

“啊,喝醉了。睡觉吧。”

我说。

于是我独自一人被安排在了一间有二十张铺席宽的大房间的正中央睡下了。它位于正面的二楼,大概是这家旅馆最好的房间吧。我醉得有些难受,自言自语嘟囔着地方文化不可轻,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之类不着边际的胡话,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突然我醒了过来,虽说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也就是说虽然脑袋清醒,眼睛却是闭着的。这时,首先传入耳际的是那波涛声,我这才意识到这里是港湾城市的小川君家。想起昨晚自己惹起的麻烦,便开始后悔,这身子也觉得无助,心里忐忑不安。脑里忽又鲜明地浮现出二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那个奇妙的、近乎装腔作势的行径,尽管没有什么来龙去脉。突然忍不住想叫唤,嘴里一边低声说着:“不行!”“无聊!”,一边在被褥中辗转反侧。醉酒而眠,夜里必定会醒来,接受上天赋予的这种残酷的两三个小时的刑法,这已成了我此前的习惯。

“不睡会儿觉不行啊。”

毫无疑问是那个女招待的声音。可这不是对我说的,是从正对着我的被褥下摆的隔壁房间低低透过的声音。

“嗯,我怎么也睡不着。”

像是年轻人的,不,几乎是少年一般悦耳的回答。

“稍微睡会儿吧。几点了?”女人问道。

“三点十三,不,十四分。”

“是吗?这手表在这么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得见哪?”

“看得见。这叫萤光板。看,喏,像萤火虫发的光吧?”

“真的,一定很贵吧?”

我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心想:原来如此,果然是这样。作家的直观不可小看,不,应该说好色鬼的直观不可小看吧。小川君说我是乞丐,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看吧,这家的女招待不也和客人睡觉吗?明早我就把这事告诉他,逗他一下,也算一乐。

隔壁仍旧传来两人低低的说话声。

根据他们的对话,我了解到男的是复员的航空兵飞行员,昨晚刚刚复员就来到了这个港口。因为他的家乡是个贫穷的村落,离这儿还要走十多公里,所以就决定先在这儿歇歇脚,等天亮了立刻启程回故乡的老家。两人昨晚初次相遇,并非旧知,彼此之间似乎多少有些谦让。

“日本的旅馆真好。”

“为什么?”

“安静。”

“不过,波涛声很吵吧?”

“我习惯波涛的声音。我出生的村子,能听见更响的波涛声。”

“你的父亲、母亲在等着你吧。”

“我没有父亲,他死了。”

“只有母亲?”

“对。”

“你母亲多大了?”声音很轻。

“三十八。”

我在黑暗中猛然睁开了眼睛。如果那男人二十上下的话,他的母亲也该是这个年龄,不足为奇,我虽然这么想,但三十八岁这个年龄,对于隔壁的我,还是颇受冲击。

“……”

也许我得如此打上省略号。女人果然沉默了,像是惊得屏住了呼吸,我感觉这时的气氛透过暗夜正好和隔壁的我的呼吸重合在一起。倒也合乎情理,那女人大约三十八九吧。

听到三十八这个数字,吓得不敢吭声的就只有女招待和邻室的这位好色鬼了。至于年轻的复员军人,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

“你刚才说你的手指烫伤了,怎样了,还疼吗?”问得有点儿漫不经心。

“不疼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那是个有气无力的孱弱的声音。

“我有治疗烫伤的特效药,在那个双肩背包里,我给你涂上点儿吧。”

女人什么也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