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珊

丈夫像丢了魂似的,轻手轻脚地迈出了大门。晚饭后,我正在厨房收拾碗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顿觉脊梁骨凉飕飕的,心里一阵难过,几乎打坏了盘子。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稍稍直起身子,从厨房的格子窗往外看。只见丈夫身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白和服,腰间缠着多重细腰带,沿着弯曲的爬满南瓜蔓子的篱笆,漂浮般地走在夏天的暮色中,那背影就像一个并非活在现世上的幽灵,既冷漠又无情。

“爸爸呢?”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七岁的大女儿,用厨房门口的水桶一边洗着脚,一边天真地问我。这孩子比起母亲来,更仰慕父亲,每天晚上都在六铺席的房间里和父亲并排铺着被褥,睡在一顶蚊帐里。

“去寺庙了。”

我随口敷衍了一句,可是说出口以后,才发觉是一句颇不吉利的话,身子直发冷。

“去寺庙做什么呀?”

“盂兰盆节啊,所以爸爸上寺庙拜佛去了。”

谎言出乎意料地流畅。不过,那天正是盂兰盆节中的十三日。人家孩子都穿着漂亮的和服,来到家门口,得意洋洋地翩翩舞动着长长的衣袖玩耍,而我们家的孩子们,因为像样点儿的和服都在战争中烧毁了,所以即使是盂兰盆节,也只能穿着和平时一样的粗劣的洋服了。

“是吗?会不会早点儿回来呢?”

“是呀,不知道呢。雅子要是乖的话,也许能早点儿回来呢。”

我虽然这么说,可看他那样子,今晚一定又在外面过夜了。

雅子进了厨房,然后走到三张铺席房间的窗户边坐下了,寂寞地望着外面嘟囔道:

“妈妈,雅子的豆儿开花了。”

听到这儿,我心里觉得可怜,含着泪应道:

“让我看看,啊,真的!马上就要结很多豆儿呢。”

大门旁边有一块三十多平方米的田地,以前我在那里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后来有了三个孩子,就顾不上地里的活儿了。加上过去丈夫还帮我干点儿农活儿,可近来完全不管家里的事。隔壁邻居的地里,人家丈夫打理得规规整整,长出了各种喜人的蔬菜,而相比之下,我们家地里只生长杂草,实在觉得难为情。雅子把配给的一粒豆儿埋在土里,浇上水,豆儿冒出了芽,这对于没有玩具的雅子来说是唯一可以自豪的财产了。去隔壁邻居家玩儿的时候,她也总是“我家的豆儿,我家的豆儿”,炫耀个没完,不觉得难为情。

落魄。萧条。不,这在当今的日本,已经不仅限于我们了。尤其住在这东京的人们,处处萎靡不振,失去了活力,疲惫不堪地缓缓转悠着。我们的家产也全部烧毁了,每每感到身世的凄凉。可是,作为人妻现在感到最痛苦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为紧迫的,比什么都痛苦的事情。

我丈夫在神田一家有名的杂志社工作了将近十年,八年之前和我经过平凡的相亲后结婚了。从那时候起,东京的租借房就已经很少了,我们最终租到了中央线沿线、位于郊外农田里的这幢狭小的独门独院的房子,我们住在这儿直到大战结束。

丈夫因身体孱弱,免于应征入伍,每天平安无事地到杂志社上班。战争越来越激烈,我们居住的这座郊外的小城,由于有飞机制造厂,离家很近的地方,频频飞来炸弹。终于有一天夜里,炸弹落在屋后的竹丛里,于是厨房、厕所和小房间都被炸得稀烂,全家四口人(那时候,除了雅子,长子义太郎也出世了。)无法在破房子里住下去了,于是我和两个孩子疏散到我的故乡青森,丈夫继续住在几乎坍塌的房屋里,依旧到杂志社上班。

我们疏散到青森市不到四个月,青森市也因遭到空袭而全被烧毁,千辛万苦搬到青森市的所有行李也都烧光了。我们只穿着仅有的随身衣服,带着一副悲惨的样子,跑到青森市没有被烧毁的亲友家里,每天茫然不知所措,像是活在地狱之中。就这样,在人家里住了十天左右,迎来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日子。我怀念起丈夫所在的东京,带着两个孩子,像个乞丐似的回到了东京,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住,就托木匠把破烂的房子大致修整了一下,重新过上了先前一家四口团聚的日子。可是就在稍稍松口气的当儿,丈夫却发生了变化。

杂志社遭到破坏,加上社里的董事之间因资金问题闹纠纷,杂志社宣告解散,丈夫突然间成了失业者。幸亏丈夫在杂志社工作时间长,有很多熟人,于是就和其中有实力的人共同出资,新开了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两三种书。可是因纸张购入方法不当,亏损甚多,丈夫也因此欠了多额债务,为了收拾这堆烂摊子,每天早出晚归,弄得疲惫不堪。他本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从那以后,越发缄默无言了。后来,出版社的亏损终于有了填补的眉目,而丈夫完全失去了工作的劲头。不过,他也不是整天待在屋子里,有时又像在思考什么,呆呆地站在走廊上一边抽烟,一边久久地凝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啊,又来啦!每到这时,我总是提心吊胆。而丈夫却像突然想起什么,深深地叹息,将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向院子,然后从抽屉里取出钱包揣进怀里,便像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一样,蹑手蹑脚,偷偷溜出大门,当晚大体上是不回家的。

丈夫是个好丈夫,脾气也好。要说喝酒,日本酒最多能喝一合,啤酒也不超过一瓶,虽然也抽烟,但那只是配给的香烟过过瘾罢了。结婚快十年了,这期间丈夫从未打过我,也没用脏话骂过我。唯独有一次,有客人来找丈夫的时候,雅子那时刚三岁,爬到客人那里,把客人的茶杯打翻了,丈夫当时叫我,我在厨房啪嗒啪嗒扇炉子没有听见,丈夫见没有回音,就紧绷着脸,抱着雅子来到厨房,将雅子放到地板上,用一种杀气腾腾的眼光瞪着我,伫立良久,一句话都不说。接着,一下子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走向房间,猛地把隔扇门拉上,那声音特别大,甚至震动了我的骨髓,我开始感受到男人的可怕。不过记忆里,丈夫向我发怒只有这么一回。战争期间,我也吃过很多常人吃的苦,即便如此,想想丈夫的温情,我还是要说这八年我是幸福的。

(他不久变成了怪人。那事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疏散的青森回来,相隔四个月后和丈夫见面时,丈夫的笑容显得很卑屈,神色惴惴不安,像是在回避我的视线。我只觉得那是因为一个人生活多有不便,所以才变得如此憔悴,心里不免有些心疼。或许在这四个月里,啊,不能再想了,越想越会深深陷入痛苦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