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在马车驰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我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事,不管她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们步入哈德斯宅邸的大厅,一只孤灯苍白无力地亮着,投下了朦胧的灯影。我跟随她进入起居室,彼此都没说一句话。我们将一起喝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

小火燃烧着。里弗索普太太陷进一张笨重的绿色贵妃沙发里,我突然明白了——她老了。我见到她两整天了,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我可真是愚蠢。但是,里弗索普太太有野兽一样的意志和纯粹的生命力,这些东西支撑着她,使她看起来很超凡。因为她的每个词、每个注视、每件衣服都在拒绝年纪,让你很难意识到她是个老人。无论如何,不是每个80岁的老人都会在舞厅里待到凌晨两点,不停地接待人,还跟每个与她个性不合的人打着无名战役。

我明白了,她使我想起了奥芮莉亚。真的,奥芮莉亚年轻、美丽、迷人,可能里弗索普太太从前也是那样。只从那纯粹的仪态来看,果断、闪耀,她们很像。

这种想法使我在递给她酒杯时多了一份体贴。我注意到她干枯的手在接过去时有点颤抖。

“好了,艾美小姐会怎么打发今晚舞会上的那个有趣事件呀?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早了点呀?她是不是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能解决掉这个烦恼呢?”

她的嘲笑看起来很敷衍,她还冲我笑着。她一定是累了。

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到她对面。“我相信我需要些时间才能消化掉。这就像一场梦,里弗索普太太。从哈特威利庄园来的人,从特威克纳姆来的人,生命中的所有碎片都撞在一起了。”

“这很正常。在巴斯待五分钟就能看到一打她认识的人从各个地方赶过来。”

“那我就有点明白了!即便是我这样交际圈不大的人,都见到了两个我过去认识的人。”我不是指亨利。我不希望她嘲笑我。“哦,奥芮莉亚的姨妈会那样看我的!”

“你当然很难仓促地接受她的好建议。我要很遗憾地提醒你,你现在跟我单独待在一起,已经让你的品质遭到质疑了。你知道,有很多关于我的传闻。不要在乎别人怎么想,艾美。如果你一定要在乎,那就不要让人们知道你在乎。”

“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

“有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您是奥芮莉亚的朋友,我待在您家里,而我却对您的生活一无所知。”

她笑起来,不是平时那种精明的咯咯笑声,而是疲倦的笑,这笑声让我的骨头都放松了下来。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生活。哦,我不是蔑视你,只是没人会理解的。这个世界规定我们女人该过某种生活,艾美,如果我们不那么过,上帝会帮助我们。”

“如果生活给我们的挑战超出了那种模式,我们该怎么办?让我觉得可笑的是女人的选择那么少,却又会因为仅有的一种谋生手段而受到惩罚;还会因为使用她们真正有力的,且有益于她们的方式而遭受辱骂;如果我们胆敢走出这种扭曲的悖论就注定一生都要遭受谩骂。很多事都让我觉得可笑,艾美,但没有一件是有趣的。”她前后摇晃着身体,发出一串冷酷的笑声。

“您的论调就像奥芮莉亚一样。”

她的脸柔和了。“从前,我很像她,也是一个淑女,我背负着很多的期望。我很年轻,大约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被一个恶棍引诱了,最后他抛弃了我。我跟他私奔了,所以我的选择曝光了,你无法假装这事没发生过。几年前,我认识的另一个年轻朋友也遇上了同样的事。她因为感到羞辱,自杀了。”

她站起来走到火炉边,用拨火钳拨了一下燃着的木柴。火苗飞起来,好像是在抗议,但它无助于消除寒冷。她再次坐回沙发里,坦然地面对着我,一只手放在红木扶手上,另一只搁在沙发背上。那双总是扣着的手不再假装严肃了。

“然后,大家都知道了,她是无辜的牺牲品。你看看,她自杀了,可这行为被看成是她有感情,她有基本的美德。她干得真好,保住了她的美好名声。唯一的问题是,她死了。”

“您显然做了一个不同的选择。”

“的确是这样。如果谁认为耻辱比死亡还严重,他就是傻瓜。”

围绕在我们身旁的黑暗越来越浓。“我,我同意您的说法,里弗索普太太。您……”我琢磨着怎么用词,“愉快”这个词不太恰当,“当您回忆过去,那种生活让您满意吗?”

令我惊奇的是,她认真看着我,仿佛那是一个好问题。“我猜,如果上帝认为我的罪孽不可原谅,他就会亲手结束我的人生,但他没有。艾美,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生活并不总是容易的,也不都是美好,它还充满了考验,但那是我的岁月,都是我的,没人能跟我说我不该拥有它们。”她决然地点着头,把马德拉白葡萄酒灌入了喉咙。

“我已经跟你讲过,或许你相信那些谣言。很多关于我的故事都是真的,但也有许多是假的。一旦你走出牢笼,就是这样。不过我不会屈尊去纠正任何一个人。所以你看到了现在的我,不是值得尊敬的人,但非常强大,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咀嚼着她的话。我不能否认,我仰慕她面对公众时的精神,她那么骄傲,而不是含含糊糊地把自己藏起来。原先的当事人如今早已去世——她的父母、诱惑她的人、她愤慨的邻居们,然而,旧的污点还在那里,跟洋葱的气味一样飘浮在空气里,连我都能闻到。

我在想,如果奥芮莉亚跟罗宾被人发现了,她会勇敢地面对丑闻,如果她健康的话,她甚至会享受它。然而她累了,她病了,她面临死亡,所以她选择了另外的斗争方式。我开始理解她跟里弗索普太太之间的古怪友谊了。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奥芮莉亚要用这样漫长的时间向我揭露她最后几年所经历的事实了,只跟我。

“让我感到费解的是,为什么人们要选择这种生活。”我终于说,“我无法忍受。总是在炫耀,总是在怀疑别人的动机,想知道他们在怎样议论自己。”

“你真的觉得别的地方跟这里有什么不同吗?”

我想起了哈特威利庄园:无休止的窃窃私语,永不停止的诽谤和轻蔑。

我想起了伦敦:万神殿里的那些富人,当我独自一人走在他们中间搜寻时,他们那冷漠、公然蔑视你的眼神。

我想起了埃林顿太太。“你竟然称之为友谊?一个家室良好的富家姑娘怎么可能跟你这种人有友谊?”在回顾中,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