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丽家园

玛丽坐在富勒顿太太后门的台阶上,和富勒顿太太说话。实际上,是在听富勒顿太太说话。富勒顿太太卖鸡蛋。玛丽要去伊迪斯·黛比家参加生日聚会,顺便过来付鸡蛋钱。富勒顿太太自己从来不上别人家拜访,也不会请人到自己家来,不过,一旦有事成了借口,她就喜欢说话。玛丽发现自己在刺探邻人的生活,正如当初,她也曾刺探外婆和姨妈的生活一样—明明知道的,装作不知道,去问一些她早就听说过的故事。用这种办法,每次能想起来的片段都会稍许不同,内容,意思,色彩,从而从一些半真半假的道听途说中获得简单的事实。在此之前,她都已经忘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些人的生活可以这样窥得。如今的她,很少和老人聊天。她身边的大部分人和她的生活差不了多少。她们的生活还没来得及整理,这样的事,那样的事,也都不能确定是不是值得严肃对待。富勒顿太太就不会有这种怀疑,不至于提出这类问题。怎么可能不严肃对待?比如,在某一个夏日,富勒顿先生那轻松的,宽厚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从此再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这件事儿。”玛丽说,“我一直以为富勒顿先生去世了。”

“他不至于比我死得早。”富勒顿太太坐着,挺直了后背。一只莽撞的普利茅斯洛克鸡在底层的台阶上漫步,玛丽的小儿子丹尼好奇地跟在它身后撵。“他就是走了,上路旅行去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也许北上,也许往南走去了美国。我不知道。总之没有死。要是他死了,我会感觉到的。他还没老呢,你明白吗?没我这么老。他是我的第二个丈夫,比我年轻。这个事实,我从来没有隐瞒过。富勒顿先生出现之前,我就住在这座房子里,养了我的孩子们,葬了我的第一个丈夫。喔,有一回,在邮局,我们站在一起,都在售票窗口旁边。我去把一封信塞进邮筒里,结果随身的包就丢在那儿了。富勒顿先生就在我后头,有个姑娘叫他,哎,你妈妈把钱包忘在这里了。”

玛丽笑了,以此回应富勒顿太太强度过高,着实令她生疑的笑声。富勒顿太太已经老了,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比大家以为的年龄更老一些。看上去,她的头发还是毛茸茸的,还是黑的,衣服总是鲜艳欢快的样式,廉价商店里买来的胸针别在松散的毛线外套上。她的眼睛像李子一样乌黑,覆盖着一层淡淡的,死气沉沉的光,仿佛一切都会在她的眼里沉没,而这双眼睛自己,则永远都不会改变了。她面容上的生命力在鼻子和嘴巴上。它们不停地抽搐、悸动,从双颊拉下无数扭曲的线条来。每个礼拜五,她到周围的人家送鸡蛋的时候,总是会卷了头发,用一束棉花做成的花朵系在宽松的外套上。她的嘴唇也画过了,成了一条细长而突兀的红线。她不会让自己像一个生活混乱的悲苦老太太,出现在新邻居的门口。

“以为我是他妈妈。”她接着说,“我没在乎,大笑了一通。不过,我跟你说,那是夏天,有一天他没去上班,搬了架梯子,爬到家里的黑樱桃树上帮我摘樱桃。我出来晾衣服,看见一个人,以前没见过的男人,手里提着我丈夫递给他的樱桃桶,而且毫不犹豫地坐下来,吃我桶里的樱桃。这是谁啊?我问我丈夫。他说,就是一个过路人。我说,要是你的朋友的话,就留下来吃晚饭吧。他说你说什么啊,我以前都没见过他。然后我就没再说话了。富勒顿先生过去和那个人说话,一起吃我打算做馅饼的樱桃。不过,我丈夫和谁都能说上话,不管是流浪汉还是耶和华的见证人,反正谁他都聊,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那家伙走了大概只有半小时,”她说,“富勒顿先生就穿着他的灰夹克衫,戴着帽子出门了。我得到市里见个人。我问,多久?不太久。就这样,他走上马路,朝老电车的方向走了。那时候,我在树丛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穿这样的外套,肯定很热吧?我说。就在这时候,我明白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喜欢这里。他还说过要在后院养栗鼠。男人的心思啊,就算和他生活在一起,也不会知道。”

“很久以前的事儿吗?”玛丽问。

“十二年了。儿子们想让我把这里卖掉,搬到公寓去。但我不同意。那时候,我还有一群母鸡、一只母羊。多多少少都像养了宠物。有段时间,我还养了一只树狸当宠物,喂它口香糖吃。我说啊,丈夫们也许来了又去,但你住了五十年的地方,是另一回事了。算是和家里人开玩笑。另外其实我也想,万一富勒顿先生回来了,他肯定会先到这里来,他不知道别的地方啊。当然了,他可能也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了,现在的变化太大了。不过,我总有个念头,他可能失去了记忆,记忆恢复了就会回来了。有过这种事的。

“我不是抱怨,有时候我觉得,男人吧,要走,要留,都合情合理。我也不在乎什么变化,比如开始做鸡蛋生意了。但我不会去给人看孩子。总有这个人,那个人,来请我照顾孩子。我告诉他们,我有自己的房子住,也照顾了自己的孩子,不至于永远都要照顾孩子吧。”

玛丽想起了生日聚会,站起来叫她的小儿子。“我想,明年夏天,我可能要卖我家的黑樱桃。”富勒顿太太说,“你要是要,就来摘,一盒五毛钱。我这把老骨头,已经爬不上去了。”

“这可太便宜了。”玛丽微笑,“比超市里便宜太多了。”富勒顿太太对超市降低鸡蛋价格已经怀恨在心了。玛丽从烟盒里摇出最后一根烟,留给了她,说包里还有一盒。富勒顿太太很喜欢烟,但是只能出其不意地给她,否则她是不会接受的。用照顾孩子的钱偿还烟钱,玛丽想。富勒顿太太如此不肯通融的性格,倒是让她感觉颇为愉快。每回从这里出去的时候,玛丽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路障中穿行。这座屋子和它周围的环境,都显得是那么的自给自足。花园和菜园错综复杂的布局似乎是恒久不变的。苹果树、樱桃树、用金属线加固的鸡舍、浆果地、木头铺就的步行道、木料堆,还有大量给母鸡、兔子或者山羊准备的简陋而阴暗的小棚子。这块地方,没有开放的规划,也没有干脆的设计,初来乍到的人完全看不懂秩序。当初的偶然就这么变成了最终的形态。一切已成定局,固若金汤,所有日积月累留下来的东西都似乎必不可少,就连走廊后头的洗衣盆、拖把、睡椅弹簧,以及一叠旧警察杂志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