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第2/5页)


不用管麦利家的人了。总之,我一看见办公室,就想要它。它比我真正需要的空间更宽敞。它被分隔出来的格局,非常适合当医生办公室。(我们本来有个按摩医师,不过他走了。麦利太太以一种抱歉,却不透露任何信息的方式说。)这间办公室是冷色调的,没有任何装饰,白色掺了一点点灰,以消除眼睛的疲劳。既然这里现在没有医生,麦利太太自己也告诉我,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医生来租了,我提议二十五美元一个月。她说她得和她丈夫商量。

我第二次来的时候,建议被接受了。我见到了麦利先生本人。我对他解释说,其实我已经和他太太解释过了。我说我不打算在通常的办公时间用办公室,而是周末用,或者晚上用。他问我用来干什么。我第一反应是,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我是做速记的?不过我还是告诉了他。

他以一种不错的幽默感表示理解:“哦,你是个作家。”

“嗯,是吧,我写作。”

“那么,我们会尽量让你在这里过得舒服。”他慷慨地说,“我自己也是一个热衷于种种业余爱好的人。这里的船模型都是我有空的时候自己做的。对耐力很有好处。人都需要用什么事儿来锻炼锻炼耐力。我敢说,你也是这样。”

“有一样的地方。”我立刻同意他的看法,甚至感觉颇为如释重负,因为他对我行为的看法,是如此不求甚解,如此的包容。至少他没有问我,而我本来以为他要问的是,那么谁来照顾孩子,丈夫同意没有。十年,也许已经十五年了,岁月让这个照片中的男人柔化了许多,胖了。照片中的那个他消失了。他的臀部和大腿如今已经积攒了惊人的脂肪,让他只要一动,就会发出声响来,皮肉轻轻地沉淀下来的动静。一种女家长式的,沉重的不自在。他的头发和眼睛都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容貌也变得模糊不清,和蔼可亲的强者表情早已瓦解,变成了浑浊的谦卑,以及天长日久的猜疑。我没有看他。我没有想到,因为这间办公室,我有责任了解更多的人。

周末的时候,我搬了进去,没有叫家人帮忙,虽然他们会很乐意帮忙。我带了一台打字机、一张轻便的小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张小木头桌子,把电炉、水壶、速溶咖啡罐、调羹和一个黄色的杯子都搁在了上面。就这么多了。我心满意足地计划,一干二净的墙面;种种必需品给我带来的并不算昂贵的尊严。东西不多,还省了我打扫、清洗、擦拭的麻烦呢。

对麦利先生来说,这样的景象谈不上怡人。我安置下来没一会儿,他就来敲门了,说他要和我解释清楚几件事—要把外头房间的灯摘下来,因为我用不着;还有暖气片,怎么用窗户外头的遮阳篷之类的。他四下走动,把所有东西都看了一遍,以一种神秘兮兮,而且忧伤不已的神态说,对一个女士来说,这里绝对不算舒服的地方。

“对我来说够好了。”我说,没能表现出我希望告诉他的气馁。因为我一直有一种倾向,想要安慰我毫无来由就不喜欢的人。或许不是毫无来由,只是自己不想知道原因罢了。有的时候,我处心积虑地表示自己的恭敬态度,傻乎乎地希望他们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

“你需要一把坐着舒服的椅子,你可以坐在上面等待灵感。我地下室有把椅子,我妈妈去世以后,所有东西都放在那儿了。角落里还有一卷小地毯,用起来还挺好的。我们可以把这个地方装饰一下,让你感觉更像家。”

我说,但是,说真的,我并不希望这里像家。

“要是你想挂窗帘的话,我可以付材料钱。什么地方都需要颜色来点缀,否则我担心你坐在这地方,会生病的。”

哦,不用了。我说,笑了起来,我不会的。

“要是你是个男人,就不一样了。女人喜欢舒适一点。”

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向窗口,透过软百叶窗的缝隙,俯看星期六空荡荡的街头,躲开他那张面露责难而又脆弱的胖脸。我试着让自己用一种冷淡的腔调,这种腔调我在自己的心里听过无数次,但从懦弱的嘴里说出来却艰难无比:“麦利先生,请不要再打扰我了。我说过了,这样适合我。我想要的东西都有。谢谢你告诉我灯的事儿。”

结果挫败不堪,几乎让我惭愧。他回答说:“我绝无希望打扰你的梦想。”一种演讲的精确态度,表现的是冷淡的恶劣心情,“我只是为了你的舒适,提了几个建议。要是我知道打扰你了,早就走了。”他走后,我觉得好多了,甚至胜利让我感到几分兴奋。不过,这么轻松就做到了,还是让我有点羞愧。我告诉自己说,反正迟早都要打击他,开始就做更好。

下一个星期,他又来敲我的门。他逾常的谦卑表情,几乎让我觉得是嘲弄,不过也有相反的感觉,他的谦卑是真的。我没把握了。

“我不会占用你一分钟以上的时间。”他说,“我一点都不打算让自己招人讨厌。我只是想告诉你,上一回我很抱歉,我冒犯了你,所以我向你道歉。这是给你的一个小礼物,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他带来的是一种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浓密的,光滑的叶子,花瓶用银色的、粉红色的锡箔扎住,显得很奢侈。

“放这里吧。”他把这瓶植物放在房间角落里,“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我会自责的。而且,我想,也许她不要家具,不过一株漂亮的小植物又怎么样呢?它能让人豁然开朗。”

这一回,我不可能告诉他说,我不想要这盆植物。我讨厌室内盆栽。他告诉我怎么照顾它,多长时间浇一回水,之类之类。我谢了他。除此以外,我没什么能做的了。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在他的歉意和礼物背后,他对自己的做法有清醒的意识,而且还颇感满足。他还在说“不好的感觉”、“冒犯”、“道歉”之类的话,我试着想打断他,想告诉他,我对自己的生活有清楚的界定,有自己的范围,不会轻易让什么好的感觉、坏的感觉破坏它。我和他之间,坦率地说,根本没有必要有任何感觉。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无望的任务。我怎么能公开反对这种亲密的愿望呢?再说了,闪闪发光的纸包着的小植物,确实让我迷惑。

“写得怎么样了?”他问,仿佛要把我们令人遗憾的不同之处都隐藏起来。